红尘客栈(1)
六月十四 日曜日 初伏
前些天,客栈里来了个吟游诗人,他喝醉了,结账的时候在一本空账簿上写下客栈的名字,他喃喃自语地说:“爱一个人要面临两次失去,一次是她离开的时候,另一次是忘记她的时候。”
听他一席醉话,我想起了你。我当时站在柜台里擦拭酒杯,看着写有“红尘客栈”字样的空账簿,突然想起用它来写日记。
苏三,你可知道,江州的酒很想你。
如我们当初约定的一样,我在江州城外三十里的一个渡口开了这家客栈,离时代很远,无人间烟火。这是一家武侠风格的客栈,一楼是酒馆,二楼、三楼是客房。我在客栈门前放了一个木雕,形象是一个中年侠客,他双手杵着剑坐在一根木头上,眼神很悲伤。真正告别江湖后,我才懂得侠客的爱情和他的孤独,因此雕了这个木雕。
客栈生意不太好,一旁的马棚里时常空空荡荡,只有那匹曾陪我浪迹天涯的老马,我们曾一起骑着它穿过竹林,那时候它还很健壮,有不安分的心。现在我想让它去江州城拉货,给它套枷时它却死活不肯,抬起前蹄、嘶鸣不止,它似乎依然记得它曾是个侠客,依然倔强难训。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有个侠客不嫌弃它的年迈,愿意带它一起走,我会让它回到江湖,我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它身上。也许是经历了这么多得失,我变得豁达了吧,想想爱你的那些年,我争强好胜,打败一个又一个追求你的侠客,不敢相信如今的我宁愿孤独也不再挽留。如果它也离开我的话,那么陪伴我的就只剩曾经的剑了,那把剑现在在木雕的手里杵着。
我之所以把客栈开在这个渡口,这里面其实有一段故事,那是去年入冬前的事了。
你离开之后,有段时间我过得很落魄,恰好有个女人找到我,给我十两银子,要我帮她杀一个负心汉。那个女人说她深爱的男人在渡口扎了个帐篷,等着跟另一个女人私奔。我收了定金,乘着月色来到渡口,趁男人熟睡的时候了结了他的性命。当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在酒桶上发现一封信,因为好奇就打开看了,那信中写道:
“挽晴:
听说你的船已经出发,我就在渡口扎了个帐篷等你,如我们所约定的一样。如果你到的时候发现我不在,那我一定是打猎去了,你一定要在帐篷等我回来。
明阳”
我看过信后就感觉事情不对,回去收剩下的***时质问那个女人,她哭着回答说,她爱而不得,心生恨意。
如果有一天那个叫挽晴的姑娘当真来到渡口寻找明阳,我只能如实相告,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她,所以我把客栈开在了这个渡口。有时候我觉得,我独孤一生或许是报应,能不能把你等回来,就看时间愿不愿意给我几分薄面,还我几份人情。
这是一个渡口,商队、侠客来来往往,一开始生意其实没这么差。有一天客栈里来了三个年轻人,刚闯荡江湖的那种。他们喝了几两梅子酒后就开始吹嘘自己行侠仗义的事,其中一个年轻人讲到兴起,拔出剑来误伤了邻座一个姑娘,我出面制止。那年轻人急于进攻,漏洞百出,我一招就将他制服,把他摁在桌子上,卸了剑后才放开他。三个年轻人立刻对我敬重起来,问我江湖名号。
“江淮四侠”这个名号我自己都不愿再提,我对他们说:“世道不安,江湖寻仇的人多,侠客行走江湖不问名号,红尘客栈内不现铁器。”
从那天起,我在门外放了一个武器架,禁止侠客携剑进店。但是苏三,你也在江湖闯荡过,知道侠客是剑不离身的,路过的侠客更愿意赶夜路去江州城歇脚,毕竟那里的客栈更自由,而且床上还有异乡女人的温柔。
从那时候起,客栈的生意就变得很差了,我辞掉了店里唯一的一个伙计,我更孤独了。我可能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个金钱、荣誉和地位至上的年代,容不下我这种颓废的人。
一直到现在,那个叫挽晴的姑娘都没有出现,如果明阳没被我杀死的话,他就已经在帐篷里等了大半年了。闲下来的时候,我时常一个人坐在门前望着河边的帐篷,那帐篷不堪风吹雨打,已破败不堪,我开始觉得挽晴耍了明阳。我甚至开始渴望挽晴的出现,等着她来终结自己颓废的余生。
今年初春的时候下过一场晚雪,从那个雪夜开始,有个叫小顾的姑娘常住客栈。那天她扎着两条麻花辫,刘海凌乱不堪,她走进客栈问我买了一壶酒,几杯下喉,大圆脸微红,然后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我朋友很喜欢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不喜欢我朋友。他当时住在河边一个小木屋里,我独自找上门,质问他为何不喜欢我朋友。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他又打又骂,他就由着我打,由着我骂,也不说话。后来我累了,躺在他床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凑过来吻了我,然后他拿上剑,戴上斗笠出门去了。听到关门声我才敢睁开眼,而他自此消失不见。”
那姑娘抬起头,醉眼迷离地问我:“老板,你是老江湖了,你告诉我,江湖凶险吗?他平安吗?”
我没有回答她,一个人走到窗前,想起曾经那个冬天,我一个人闯荡江湖,你坐在炉火旁,望着窗外飞雪,喃喃自语道:“而今欲问君何在,江湖正飘雪。”
当我站在窗前说出这句话时,身后哭声传来。我去柜台拿了一壶新酒递给她,陪她喝了两杯,然后对她说:“呐,小顾,我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听过一个传说,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是一一对应的,首先你要找到自己,然后就能找到身边的人。离你最近的那颗星,是最爱你的人。”
可人最难看清的就是自己,也时常因此分不清自己到底爱谁,有时候他就在自己眼前,每天都会出现,直到他离开后自己开始惦念,然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爱他的,比想象中的还要爱。
小顾仰头笑着,咬着嘴唇,醉得说不出话来。笑容慢慢冷却,眼眶红了,眼泪却始终没流出来。那晚小顾没离开,在客栈住了下来,我收拾桌椅的时候,望着她窗口摇曳的油灯,就是恍然失去的时光。
那天夜里,客栈来了一个盗马贼,我听到动静,举着油灯,一个人走在风雪夜里,望着马蹄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林,我没有去追。那晚我举着油灯在风雪里站了很久,直到大雪掩藏我身躯,直到油灯也熄灭,那匹老马终于回到了它心心念念的江湖。老马曾陪我闯荡江湖,那时我们的心属于同一个世界,我们同样老去后,我变得颓废、安于平凡,老马却未改初心。我很希望是一个侠客将它带回江湖,虽然最终带它回江湖的是个盗马贼,但它总算认出了年轻时的路,对它来说都是件好事。所以我没有去追。
你也是趁我熟睡的时候离开的,那是在漠北的黄沙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远成天边的星子,同样没有去追。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骑上一匹快马,顺着脚印追出去,是否就能够追得回你。可想起你说的,我们已经无法重新开始,任由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或许就成了我爱你最好的方式。
我曾遇见过一个轻功了得的侠客,他说他的轻功能追上风,但还不够。他说,轻功的最高境界是追上时光,所以他还要继续修炼。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境界,人真的能够追上时光,但我设想过。如果我练就这样的轻功,回到你离开的那天,我依然没有信心追回你,黄沙和大雪一样,都会掩藏离去之人的脚印,我回到的曾经只会是一片黄沙。
第二天我醒得比较晚,起来的时候小顾已经把桌椅都摆放好,收拾干净了,她说她想留下来,当个店小二。
我答应了。
原因只有一点,她左手手指上有和你一样的刺青。除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都纹有月亮,从月圆到月缺。手指握成拳头,一根根展开又收拢、一根根展开再收拢,月亮就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你曾经就是那样数着我离开的日子,枯夜只有油灯作伴,我在她身上或多或少能看到你的影子。夜里的油灯将小顾的影子投到墙上,我拖着腮坐在椅子上,望着影子,好像看见了曾经的你,我们一起穿过竹林,听竹子拔节的声音,你在竹林里跳舞,和竹子一样青春向上。
我想得出神,没留意一阵风从窗户窜进来,影子晃动几下后就消失了。油灯灭了。
我起身去点灯。小顾说:“别点灯。”
我停下来,顺着小顾的声音望去,看到门外月光印在雪地里,好美。
小顾说,那个男人叫武陟,是村里的外姓人士,他一个人住在河边的小木屋里,以打猎维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她和她朋友都见过他骑着鹿游走在森林里,都爱上了他那有灵性的身影。他却只对小顾热情,而小顾却为了友情刻意回避,所以离开对武陟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雪会融化在阳光里,而月光是冷的,所以能投进雪的怀抱,说到底还是光强和光弱的问题,爱过了头,便只能互相伤害。
小顾问我侠客的爱情时什么样的。
我回答说,武陟的爱情就是侠客的爱情,他心里有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只好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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