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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讲堂|汪政:是到了需要严肃地讨论旅游文学的时候

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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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社会,旅游已经成了人们很普遍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重要的经济类型。

其实并不用走多远,在我们居住的生活半径里,就可以找到大大小小、花式繁多的旅游目的地。当然,更关键的应该是人们的旅游意识,作为一种生活需要,旅游也成为衡量生活质量的指标。因此,有时候并不取决你的主观愿望,为了自己的不落伍,你也会隔三岔五地去旅游一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常识告诉人们,社会上流行的事物迟早会在文学中得到反映,所以,当旅游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同时,我们看到的关于旅游的文字也就越来越多。

入住宾馆,床头放着的是关于当地旅游景点的介绍和旅游攻略,到了书店,有关旅游的书籍甚至都有专柜,即使在旅途中,火车和飞机座位后的插袋里,也都是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旅游读物,更不用说报纸和文学期刊了。

但是,旅游文学与实际的旅游生活的质量并没有同比上升,说得不客气一点,如果说看了旅游文学的作品,那大概许多人会放弃旅游的想法,因为它们败坏了旅行的口味。因此,我们是不是到了需要严肃地讨论旅游文学的时候?是不是要提一提旅游文学的“核心素养”了?

几十年前,人们对于旅游文学的要求是很低的,比如碧野的《天山景物记》、翦伯赞的《内蒙访古》、刘白羽的《长江三日》等等都曾经是旅游文学的范文。

在一个出门很不方便,人们的生活半径非常狭窄的时代,文字担负着传达描述旅游风景大概的功能,而同时,就这些概而略之的风景又必须承担起宏大叙事的职责。如果旅游文学还停留在这个阶段的话,它显然不能适应当下的时代了,何况现在大部分的旅游作品连这样的水平还达不到。

这么说并不是对旅游文学全盘否定,也不是对许多优秀的旅游文学视而不见。从古到今,数不胜数的旅行家、文学家为人们提供了大量的旅游文字,仔细把这些优秀作品梳理一下,大概可以看出笔者所谓的旅游文学的几个核心素养。

比如风景美学,与此相关的还有自然美学。风景是旅游产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通俗地去讲,旅游就可以说是去看风景。如果一篇旅游文字不能给我们提供实景般的风景描述,那它应该是不及格的。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人们都应该有印象,其中描写潭中小鱼的有这么几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如此真切的白描文字现在真是不容易见到。

从美学的角度去要求风景描写,看上去要求是高了,但是如果对实景的风景不在文字上作美学处理,那么旅游文学又有什么作用呢?在看待风景这个问题上,最需要的就是借取自然美学的观点,因为长期以来,人们已经习惯于把自然风景工具化,作为表情达意的载体,而所谓“借景抒情”恰恰是最需要抛弃的,但这一手段却是我们学得最扎实、用得也已经是尽乎本能的表达方式。

从自然美学的角度看,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风景还给风景。这方面美国的自然文学提供了许多范本,比如梭罗的《瓦尔登湖》。当然我国也有不少作家在自然美学的表现上已经游刃有余,臻于化境。

可以举诗人于坚的《云南冬天的树林》。古人讲“无我之境”,就是说诗文在最大的限度上去掉了“我”的痕迹,《云南冬天的树林》就是一篇无我之境的文字,它使云南冬天的树林能够以本来的状态呈现出来。

作为人为的文字来描写客观之景,怎样做到“无我”是很难说清楚的,不妨看一段文字:“一片叶子自有它自己的落下。这不是一块石头或一只蜂鸟的落下,不是另一片叶子的落下:它从它的角度,经过风的厚处和薄处,越过空间的某几层,在阳光的粉末中。它并不一直向下,而是漂浮着,它在没有水的地方创造了漂浮这种动作。进入高处,又沉到低处,在进入大地之前,它有一阵绵延,那不是来自某种心情、某种伤心或依恋,而是它对自身的把握。”

以前有谁这样写过一片树叶的落下?无我十分重要,尤其在当前,因为好多的旅游文字都因为“我”的十分强大而变成了“心灵鸡汤”,个人不着边际的感情抒发和耳熟能详的许多大道理,当然令人生厌。

与自然美学最为相关的一个核心素养是生态美学。将自然还给自然,将风景还给风景,本身就是我们应取的生态美学观。在生态美学看来,任何生命都有其存在的理由,都是相互依存,互为生命的前提。正是这些观念,改变了人们对生命的看法,包括对自然风景的看法,甚至对传统旅游文字可能会在某些方面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过去,人们在旅游文字里,对事物的表现往往遵循的是唯美的原则,而恰恰是这样的原则,将事物分成了三六九等。

如果用生态的观念去看待旅游目的地的事物,人们就能够以众生平等的态度将它们纳入笔端,它会让人们重新去认识世界,发现世界,许多原来看不见,听不见的被看到了,许多原来不宜入画的事物可能会占据文字的中心,而原来浅尝辄止的领域将会给人们开启神奇的天地,带来关于生命的深刻的思考。

十年前新疆作家刘亮程曾经带给文坛带来震撼,如果只从传统的旅游文学的标准来看,刘亮程的文字其实并无新鲜特别之处,到可以说得上是质朴无华,但是他又确实重新发现了新疆,重新书写了新疆。

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独特的生命哲学,这种富于生态主义色彩的生命哲学使他能够在别人习焉不察的地方发现自然与生命的秘密,在常人以为空无的地方发现了有,在丑陋的地方发现了美,在无可言说的地方体会到了独特的价值。

说了这么多,我们大部分还是谈论的自然,而作为景观,自然只是旅游的目的之一,更多的,我们去观赏的是人文景观。从这个角度来讲,不仅仅是旅游文学,作为一个旅行者,他所要具有的人文素养就更多,更为复杂。

在旅游还是奢侈品的时代,出门远行几乎是一个梦想,所以古人有纸上游、枕上游的说法。古人的意思是没钱上路,就不妨找点书看看,通过文字来分享别人旅游的经验。如果连书也看不起,那就枕上游,在梦中,上天入地,游山玩水。

古人这种不无解嘲的话其实给了我们很多启示。从旅游文学写作的一般进程而言,它应该是三个阶段,那就是开始于纸上,继之于路上,再结束于纸上。

任何在前期不做功课的旅行,其所得将会大打折扣,如果寄幻想于导游的解说词,想对旅游目的地有深入的了解,更无异于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笔者看到过许多旅游文学,特别是作为一个内地人看到许多关于边疆旅游的文学作品,真是对它们的同化能力感到十分的惊讶。在这些作品中,人们看不到边疆与内地的差别,边疆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在作品中只是一些文字符号,它们真实的面貌,它们与内地的显著的区别性特征以及这些特征之所以形成的自然与人文因素,在作品中付之阙如,像这样的作品除了告诉作者自己曾经“到此一游”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旅游及旅游文学的功课,不是旅游的攻略,不是如何组团,如何省钱,如何规划路线,而是借助与旅游目的地有关的知识积累,提前开始对它的纸上游,这需要我们通过学习获得有关旅游目的地的自然科学与和社会人文科学的知识。

比如,它的历史,它的民俗,它的宗教,它的神话传说,一直到有关民族学、人类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如果对此没有感性认识的话,可以读一读诸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纪德的《刚果之行》。就中国当代作家而言,像于坚的《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雷平阳的《云南黄昏的秩序》《风中群山》等等,这些作品都具有极强的知识性,非常的扎实、结实。这一点非常重要。

总体上讲,我们的旅游文学都失之于轻飘,浮光掠影,浅尝辄止,几乎大部分的文字都可以将它们的题目改成“某某地印象”。就一般而言,人们在旅游目的地逗留时间不可能太长,如何能形成扎实、结实的文字,如何能使旅游文学具有厚重的知识性,其实就在于旅游之前的功课。

如果我们在旅游之前做足了功课,将知识上和想象中的旅游目的地与目的地真实的事物和场景进行验证和互勘,不仅仅能够加深印象,更重要的是能够形成新的知识。

余秋雨《文化苦旅》里的旅游文字给人们带来了惊喜。正因为有了余秋雨才有了现在所谓的大散文,这大散文“大”在什么地方?如果从旅游文学的角度讲,首先就是他的知识性,这样的知识不可能在旅游目的地现场获得,只能动用作者的知识贮备和有针对性的资料功课。

随后,余秋雨又推出了《行者无疆》等一系列的旅游大散文,继续着文化苦旅的风格,这样的作品绝非只给人们旅游目的地的风光,更有它们的人文与历史。从这个角度讲,旅游和旅游文学的核心素养就是学习。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按理说,现在这样的条件,是可以产生许多的旅行家的,但是有的是无数的蚂蚁一般的游人。

游人、旅行者与旅行家这样的划分可能不太严密,但他们之间确实是有区别的,游人只是过客,他们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他们与他们所经过的地方并不能建立旅行的关系,旅游目的地对他们来讲实际上是可有可无的,总的一句话,匆匆的游人没有自觉的旅游意识,因此,也不能指望他们写出什么旅游文字。

旅行者无疑具有确定的旅游身份,也具备了一定的旅游意识,他们不仅行走,而且要在旅游目的地有所收获。但是,旅游者要么只有少量的旅行积累,要么又会贪多,总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走遍中国,走遍世界。看上去他们走的地方很多,但是他们同样也无法与旅游目的地建立起深刻的关系,他们能够炫耀的就是自己的里程,在地球仪上插遍旗帜。

所以,他们谈起自己的旅程来可能会滔滔不绝,但是如果让他们停留下来,说出对某一个地方丰富而独到的见识,那就不容易了,更不可能形成自己的旅行思想,使自己的万水千山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因此,对他们这个群体能够诞生优秀的旅游文学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在旅游当中,能够出类拔萃的肯定是旅行家。旅行家是这么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成年累月地把自己交付给外面的世界,他们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而同时又对某一条行走的路线,某一个地区,某一个领域情有独钟。

他们专注于此,博览群书,博闻强识,必欲穷目的地之所有知识而后已。他们固然对某一些新的旅游路线充满了好奇与探险的激情,同时他们又对某些地区与线路不厌其烦、长年累月盘桓其间,他们终于与山川河流结下了深情厚谊,他们对某些自然景观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屡有发现,而对一些历史、文化、民俗、艺术等等方面因其精深的研究,甚至能让他们卓然成家。

不说中国古代的徐霞客,就是一些外国的传教士、汉学家,从他们留下的不朽著作来看,都曾因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旅行而成家的。

举大家熟悉的人来说吧:

一位是法国的谢阁兰,他曾经长期旅居中国,先后七八年,到过中国的北京、天津、南京,而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西北高原、青藏高原、四川盆地以及长江流域,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他对中国的古代遗迹兴趣极大,写出了多部关于古代中国的陵墓建筑和雕塑艺术的著作,其《华中探胜》的记游作品名重一时,流传至今。

一位是瑞典人斯文·赫定,我们现在正在倡导一带一路,但说句老实话,能够像他这样了解中国丝绸之路的人还真不多。他曾五六次到中国,对中国西部的地理、古籍、艺术、交通、矿产资源都进行过深入的考察。相信许多人读过他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并且会有同样的感觉,即现在的许多西域旅游散文真的无法与这位洋人的西域旅游之书比肩。

旅行家是把旅行当成了自己的事业,他要在旅行中有所发现,有所创造,要对旅行目的地形成系统的考察,他不但在这样的考察中继承、梳理前人的知识成果,而且还要矫正与更新,更重要的他不但要像一个科学家一样去再现旅游目的地,还要像文学家一样用生动的笔墨描述目的地的自然与人文景观,讲述目的地的故事,并且留下自己的情感与思考。

所以我们会发现有许多的旅行家们的足迹似乎并不遥远,分布也不够广泛,但是他们却是真正的旅行家,而且给人们奉献了真正的厚重的旅游文学。

像前面提到的于坚、雷平阳、刘亮程都是这样的,他们似乎只钟情于某一块土地,比如云南和新疆。可以再说一位旅行家和真正的旅游文学的杰出作家,那就是马丽华。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在当下,马丽华是与西藏这两个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去过西藏,你会对她的《走过西藏》拍案叫绝,如果你没有去过西藏,那仅凭《走过西藏》也足以满足你的西藏想象。

这是一位对西藏充满了热爱的女性,是一位把自己的汗水洒在高原的勇敢的跋涉者,是一位受到藏族同胞热爱的人,更是对这里的土地以及雪域高原上的一切充满着敬畏与怜爱的学者,而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的文字中。

她表达了西藏,而西藏又成就了她。在马丽华进入那片神奇的高原之前,她从未想过她能够成为这片神奇的土地的代言人,一名卓有成就的藏学家。因此,旅游和旅游文学最高的核心素养应该是研究和研究的美学表达。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旅行家,我们大概都是从游人的角色开始的,但如果都有一个旅行家的梦想,那么我们笔下的旅游文字大概会别开生面吧。

作者为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汪政

校对 王菲

来源:紫牛新闻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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