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李清照的《声声慢》是一首惨淡经营，但同时又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词，首先要带大家从原诗入手，来看一下为什么这首词被传为千古佳作，又如何体现了易安居士文学造诣的炉火纯青。
文义梳理
凄凄惨惨戚戚：“凄凄惨惨”，是内心较为浅层的伤感；而“戚戚”，是内心更深层的悲伤
乍暖还寒：天气忽然变暖，又转寒冷
将息：旧时方言，指休养调理
敌：对付，抵挡
损：强调程度高
堪：可以
怎生：怎样地
梧桐更兼细雨：取自白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
这次第：这情形，这光景
词境体验
这首词，可以说内容上真挚而深刻，形式上多有创新，和内容相得益彰。我们首先从内容出发，完全走进词人内心，去感受一下这首词。
《声声慢》以情景交融为最大特色。这首词的主人公，就是作者，她的心境和其中描绘的场景是完全融为一体的。她每一个内心的波澜，都和眼中所看到的景物的更迭是紧紧相扣的，一事沾连一事，情和景中的悲凉像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词中的“愁”也越积越浓，郁结不化，最终给人一种愁肠百结之感。
为了帮大家体会这首词情与景的交融与递进，这里
我将这首词改编成一段话剧独白。
【背景】剧中女主人李清照早年生活优裕，年轻时与丈夫赵明诚情深意笃，以收藏书画金石为好，藏书十余室。后来遇家国变故，俩人先是节衣缩食，而后李清照44岁，与赵明诚南渡，从此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两年后赵明诚病故，两人不惜一切留下的书画文物，丢的丢，偷的偷，到最后几乎全部散落，晚年李清照独居异乡，亲人不再，故土难归，物失人非。一个秋天的黄昏，她一个人坐在房子的窗边，向窗外望去
自你离开，每一天，我的心里都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我想着要把这些找回来，所以我一直在苦苦地寻觅，从没有停止过，可每当我抬起头，四下里就只有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我心里觉得怅然，已经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了。一切是如此地凄凉，凄凉而惨楚，我心有戚戚，只觉得悲伤。
这两天呀，天气有时候也暖和，但很快又凉下来了，这个时候想要保养身体，是最难的。
好在我还有酒，可以聊以慰藉，但黄昏已去，东篱不再，酒淡得如水一样，到了晚上，外面冷风急飕飕的，只靠这两三杯淡淡的薄酒，我又怎么抵得过呢？
我刚才抬头，看大雁飞过了。你还记得大雁吗？你一定还记得，你一定还记得咱们鸿雁传书，鱼传尺素的往事，但是我现在很伤心，我想写一封信向你倾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人在何处？
外面满地都是散落的菊花，那样的残破、憔悴、凋零，到了如今，再也没有人有心去怜赏，去采摘它们了。我呢，我就独自一人，守在窗边，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等待这个除了黑暗，什么都等不来的夜晚。
又下雨了，傍晚的时候，静悄悄的，雨打在院子里梧桐的叶子上，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好像在说很多我忘不掉，又想不起的往事。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个“愁”字，但这个时候，一个“愁”字又能说出什么呢？
双声叠韵
这首词不仅意境浑然，有感染力，在形式上也独出心裁。最大的特点就是“双声叠韵”以及“仄韵”。在这里我要特别去讲一下这两点，因为它们也是许渊冲先生翻译的一大着手点。
“双声”是说其中有很多双声词，比如“将息”“伤心”“黄花”“憔悴”“更兼”“黄昏”；“叠韵”除了句首的叠字外，还有“冷清”“暖还寒”“盏淡”“得黑”。在这些双声叠韵中，齿音、舌音特别多，比如“寻”“清”“凄”“惨”是齿音，“点点滴滴”是舌音，双声叠韵加唇齿音的使用，特别能够体现内心独白时齿间叮咛的口吻，以及彷徨往复的心情。
《声声慢》，从“慢”中可以看出，这个词牌对应的曲调是长调慢歌，历代《声声慢》多是押平韵，因为平韵平直，适于拉长调。而李清照的《声声慢》却是全诗押仄韵，而且都是入声（可惜到了普通话，这些入声多变为平声，就读不出来了），《康熙字典》中说，“入声短促急疏藏”，让长调变得急促，可以体现出作者内心的痛苦并非是文人的惆怅或者哀婉，而是不断煎熬着内心的痛楚。
许渊冲翻译解读
前两讲为大家提过，许渊冲先生翻译要求形美、音美、意美，这里我们这三点出发，重点从他对《声声慢》韵律、选词，以及文意把握方面出发，来做一个鉴赏。
首先我们直接撞到第一座大山，就是开头的十四叠字。这个怎么翻？我们给大家看三个版本，有许渊冲先生的，也有不是他的，我们来猜猜他认为哪个更符合音、形、义三美。
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阴冷潮湿), so dead!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I seek but seek in vain,
I search and search again.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这三个翻译中，其一是林语堂先生的，其二其三是许渊冲先生的，许先生更喜其二。
林语堂曾经提过，“译者或顾其义而忘其神，或得其神而忘其体，决不能把文义、文神、文体及声音之美完全同时译出……译书无所谓绝对最好之译句；同一句原文，可有各种译法……翻译所以可称为艺术。”
在这里，林语堂的译文可以说最大程度体现了原文的形美和音美，叠用了七个so，还叠用了七个全都是以/d/开头的双声词，真的可以说做到极致了。但是反过来，原文中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语义就失去了，可以说是“顾其神而忘其义”。
许渊冲先生的两个译本，后一个（其三）的前两句更“形似”（seek与search的重复），而前一个（其二）则更准确表达了“找寻丢失之物，却根本不知道找的是什么”的彷徨迷惘。
相比于林语堂先生的翻译，许渊冲的译文虽然没有用叠字，却押了尾韵，且miss与“觅”相近，选词也只选双声词，可以说在音美方面虽然不如林译，也自有特色。
在英文中，表达“悲伤的、忧伤的”，往往有以下这些词：sad（伤心的）, sorrowful（伤心的）, dreary（沉闷沮丧的），cheerless（阴郁的）, grieved（悲伤的）, dejected（悲伤的），lonely（孤独的）
考虑到要尽量采用“双声”，在这里许先生选用了sad，dreary的文学化变体drear，以及cheerless的变体without cheer。
另外因为许渊冲先生曾提到，这里的“凄凄惨惨”是浅层的忧伤，而“戚戚”则是内心深处的悲伤。所以句尾以without cheer结束，比前面的sad, drear以及lonely在语义上更深一层。
在后面的译文中，我希望大家去注意其中唇齿音，特别是在句末押韵位置唇齿音的反复运用。我们会发现许渊冲先生甚至牺牲了个别词正确的语法和词义，去努力模仿原文中的唇齿音、叠韵和仄声。
keep fit，一般是指人通过锻炼身体，来保持健康体魄，我们需要do exercise regularly to keep fit。这里相当于用它来泛指“养生”
下面的lingering来自动词linger，可以说是文学家挚爱的一个词，因为它音和义皆美。它指的是逗留、流连不去，比如the taste of wine lingers in your mouth酒的余味在口中流连；比如they lingered over coffee and missed the bus他们多喝了一会儿咖啡，错过了汽车；再比如his eyes linger on her face，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1. 这里的dry指的是“乏味的”。
2. drift和swift如果认真抠的话都有点儿问题：
首先drift指的是“缓慢的飘流、流动”；和“风急”有所差异；
swift主要指“迅速的，立刻的”，比如swift action是“迅速行动”；再比如response was swift指的是“回复很迅速”，它也可以指“速度很快的”，不过一般只能在名词前做定语。
在这里许先生用它们，主要是为了取/i/和/t/，来对于原诗的“敌”“他”和“急”
alas是英文诗歌常见感叹词，指“唉！”，这里和“也”对应，非常用心。
fall in showers指的是“向雨一样纷纷落下”，非常有画面感。
这句后半可能不太好懂，它指的是“夜色不肯变浓（won't thicken），怎能加快黑暗的脚步（quicken the pace）呢”？和原文“不知该如何等到黑夜的到来”相对应，许先生说这里是“得其神而忘其体”的翻译。
这里的but是副词，指的是“仅仅”，我没有别的想法了，就只想时间快点过去，夜晚赶紧来吧。
1. 梧桐有几种译法，plane是其中之一
2. fine rain，fine，指“细密的”
3. twilight：暮霭，黄昏
4. drizzle：下细雨，洒落
grizzle：这个动词用法一般是不这么用的，它对应的形容词grizzled，在文学里指人“头发花白的”，所以引申，做动词指“变灰”，但grizzle“变灰”的语义在字典里是基本查不到的，我查到最后，才在柯林斯里看到了。
这里drizzle和grizzle，包括上一句的quicken和thicken，都是为了用短/i/，来对应文中“点点滴滴”的短音和仄音的急促感。
最后一句话，许渊冲先生提到过另外两个译本。
其一是美国译者Rexroth的：
How can I drive off the word - / Hopelessness?
这个译文无韵无调，文体散文化
其二是中国译者徐忠杰的How, in the word "miserable", can one find - / the total effects of all those on mind?
这个译文虽有韵有调，但句式过长，与原文短促压抑的下效果不同。
许渊冲先生的译本是转译，将这句话诠释为：这种让人难以想象的哀愁（a grief beyond belief），让人如何受得了！在句式和韵律上追原文，语义上虽然和原文不同，但是方向是一致的。而且grief和belief均是长音/i:/，也有叹息的感觉
小结
《声声慢》中情景交融，层层递进的感情深化，词首前无古人的十四叠字，以及双声叠韵、唇齿音和仄韵的使用对徘徊往复内心独白的体现，使得这首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别具一格的佳作。
许渊冲在这首诗的翻译中，对原作在语音方面的模仿与追求，可以说相当执着，同时在文义方面也并未偏离原作，是《声声慢》英译中非常值得称道的一篇。
文学翻译之所以称为艺术，是因为对原作不同层面的解读，可能带来完全不同的翻译方法。原作越深越丰富，翻译的可能性越多。而可能性的存在，与译者的发挥空间，正是艺术生长的所需的根本。
但无论如何，对原作至少在一个层面上的极深的把握，是译者所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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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