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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只要拍下去,电影不死,自有日月道分明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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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把青

美术指导文念中自《男人四十》后,与许鞍华合作无间。他说,拍戏的初衷简单,《明月几时有》工作期间,与助手谈起华人地区有那么多关于电影人的纪录片,“内地有张艺谋、贾樟柯,台湾有侯孝贤、李屏宾,但香港为什么这么少?”,现成的人物摆在眼前,何况其电影成就更是有目共睹,“既然没人拍,那为什么不是我来拍呢”? 历时三年,许鞍华就这样由摄影机背后的主导者走到幕前,成为被凝视的女主角。

《男人四十》电影剧照。

电影从《明月几时有》勘景时留存的摇晃素材开始,几分钟的片段,许鞍华持拐杖走在泥泞小路,手势纯熟地接过递来的机器摇臂,一切按部就班,看起来与团队中任何一个香港电影昔日梦工厂的螺丝钉无异,而她独有烟不离手的肃穆,又让她如同匠人完成某件手工艺品,专注凝神,气场难以逼近。

这几年演艺界爱把“信念感”挂在嘴边,而恰如戏名“好好拍电影”,简单却沉重的几个字,74岁的许鞍华40余年的戏梦人生,正以经历过的成功与失败、坚持与颓丧,点滴践行了这份使命。

1.青春往事:酒醉背莎士比亚

影片以许鞍华的成长为时间轴,从童年出发,由其任职国民党文书的父亲和日籍母亲在中国东北的相识讲起,再到香港鲗鱼涌成长、和妹妹省下电车钱买零食度日的童年,亲子关系矛盾重重的青春期,及至后来进香港大学读比较文学,赴伦敦修读电影后师从胡金铨,横冲直撞地入行,热爱却从未消减,“电影是老婆,文学是情妇”,她说。

通过穿插身世与作品,我们能更直观地看到许鞍华作品与生活之互文。例如《客途秋恨》(1990)中与日籍母亲关系的和解,《今夜星光灿烂》(1988)中女主角读书时期的学霸生涯,《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6)中对健身游泳感兴趣的晚年等等。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剧照。

同时,就人物纪录片而言,此类以生平年表贯穿,虚实交织的“百科式结构”难免有些陈旧,把个人经验与作品挂钩,过分强调“自传性”,套用起来也偶有生硬,但首次披露的珍贵旧相,加上各路亲友的现身说法,足以抵消这份温吞。母亲对儿女仪态要求严厉,少女时期,她梳发髻、穿洋装,与如今众人印象里中性化的打扮相去甚远,坐在胡金铨办公室桌前的一帧黑白照,她长发披肩,颔首低眉,还颇有些青春玉女的姿容。

乖乖女的外表下,许鞍华课上提问天马行空,“古人背唐诗,用广东话还是国语?”,老师哑口无言,她理直气壮。大学同学爆料,港大当年风气,是明明辛勤温书考试,但要扮作漫不经心,许鞍华偏偏要当个老实人,不加掩饰地表现出自己用功,别人一场场的舞会与拍拖,惟阿Ann自视绝缘体,不爱社交,酒醉后会背诵莎士比亚,和女同学剪片意见分歧,竟毫不客气地抬起机器就打,因为受的教育,就是“作品就是吵出来的”。她一心琢磨如何把戏拍好,满腔热血化作时不我与的焦虑,年轻时总会掐指计算,英格丽·褒曼在自己这个年龄已经拍了几部戏,更少有地提起感情观,指分手反而会松一口气,庆幸终于抽身,能把更多心思投入给电影。

精致的镜头背后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刻。回到《明月几时有》片场,因为临时演员的走位问题,许鞍华大发雷霆,一改平日的老好人形象,严厉指责工作人员,“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拍呢?”众人沉默不语,摄影师说发完脾气次日她就会买蛋挞奶茶给大家道歉,“然后当天晚上可能再来一次”,班底对此见怪不怪,去内地拍戏看景,被指场地太小不能实拍,也总让她心急,“我是香港训练出来的,比这个狭窄得多的环境不还是一样拍?”

都说许鞍华纪录了香港,往往被忽视的是,香港也塑造了许鞍华。从廉租屋邨的人间烟火气,到海派学府的精英教育;从被胡金铨教导宁静致远,到为香港电台、廉政公署拍摄脱胎社会新闻针的快节奏剧情短片,新浪潮电影思想的百花齐放遇上弹丸之地物尽其用的训练,助她把天马行空扎根到生活中去,也形成独特的敏感与情怀。

2.理想主义者:在神和狗之间

作品之外,哪怕声名如许鞍华者,身不由己处亦良多。上映后跑戏院宣传,帷幕拉开的一刻,她收起怔怔的神色,堆起笑容一路小跑上台挥手,满脸堆笑地一张又一张合影,访问间隙她抓紧时间抽烟,翘起穿帆布鞋的双脚用粗口抱怨,“他们的问题好重复,问女性主义,xx女性主义啊”。

可见,虽然身为华语女性导演的代表人物,性别的标签还是贴的并不甘心,至于何谓女性主义?暂且搁置长篇理论,演员林嘉欣回忆倒可视为作答——60岁生日时, 许鞍华边抽烟边骂,“60岁了,还要被人说女人不会拍电影!”恨恨的一句,带有几分调侃,仅此而已。

从票房上说,相较于出道即以《疯劫》一鸣惊人,又以《女人四十》和《桃姐》两夺金像奖大满贯(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和最佳男女主角)的光辉履历,《好好拍电影》更注重呈现许鞍华黯然受挫的几大低潮:《投奔怒海》(1984)连夺五奖的同年,被寄予厚望翻拍的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差评如潮,赴内地拍《书剑恩仇录》(1987),看到取景地的山河壮丽,天地一片空旷,反而让习惯香方寸天地间做文章的她“不会拍了”,1995年凭《女人四十》东山再起,及后《阿金》(1996)、《半生缘》(1997)、《千言万语》(1999)又陷票房低谷,摄影师关本良形容她,“个个都知你好勤力”,“勤力是无x用的”,她还是以粗口回应。

《女人四十》剧照。

勤力无用吗?《千言万语》讲社运者的故事,业内同行甚至“跪下哀求”叫她不要拍,因为无人喜欢看失败者的故事,但她仍有她的坚持,甚至觉得"不拍会死",黄秋生饰演的男主角,一个时代浪潮下左派社运者的挣扎,其热血与孤独,在后作、描述东江游击队抗日成员“理想主义者之死”的《明月几时有》中亦有对照,更与许鞍华贯彻始终的自我表达,形成心照不宣的呼应。

从《倾城之恋》、《半生缘》,到近期预告片被骂上热搜的《第一炉香》,张爱玲屡拍屡败,她还是继续下去,在《许鞍华谈许鞍华》中,作为写实题材爱好者,她表达过对张爱玲的欣赏,因为“从自己的生活提炼,没有大口号,你不可以批评她的小说是闺房文学,脱离现实,什么叫现实?我在闺房,你去市政局参选,都是现实,为什么一定要觉得这个现实比那个现实崇高呢?”——《好好拍电影》首映礼上,许鞍华也坦言,拍《第一炉香》是因为原定导演缺席,才找的她,“我也不想拍,每次都被骂”,她笑呵呵地自嘲,又回到现实中。

影片中,萧芳芳评价,“张叔平说导演是狗,严浩说导演是神,阿Ann就是在神和狗之间找到平衡”,左手电影右手文学,在神和狗之间,是理想主义者的退守和坚持。

3.拆生命的房子,建电影根基

许鞍华自称是个赚不到钱的导演,次次担心票房不佳,不敢开高价,怕人家赔的更多。

贾樟柯将拍商业主流之外的文艺片视为许鞍华的天命,她则赌气宣誓:“不行,我一定要赚钱,我不信我拍不出赚大钱的片”,一本正经的语气,就像她突然对刘天兰说,“我要整容,我要整吓个鼻、仲有眼、仲有法令纹……”镜头一转,她端坐在茶餐厅食三明治,一口一口,吃出些诙谐的张力。

借由摄影机的窥探,梳理许鞍华的生活,也是与“好好拍电影”主题相辅相成的另一种面向。她戴半边耳环,宽松长袍和球鞋,笑盈盈地借火给路边素不相识的烟民,她永远步履匆匆,是“最能走路的导演”,透过圆眼镜,无时无刻都在看景。有一幕,她拿出一只手袋送给妹妹,妹妹说,“这么好看,你自己背啦”,她摇摇手拒绝,因为“摆不到A4纸”。

还有与九十高龄的母亲的日常相处,许鞍华不同意弟弟妹妹送母亲去老人院的提议,炮台山的家不大,两人一猫相依为命,卧房可谓斗室一间,摆着狭窄的床,以及大量塑胶储物箱,与简单不失雅致的家居相比,更令人惊叹的是,许鞍华的电影中对家常菜如此考究,《女人四十》阿娥买鲶鱼一切三,头尾炖汤中段红烧,《桃姐》里为Roger煮牛舌,姜葱先爆香再加水,生活中却以外卖果腹,打开泡沫盒,为店家给了好菜欢欣不已。

《桃姐》电影剧照。

大多数时候,她与母亲交流不多,带她去看医生,记错检查时间,便顺水推舟到楼下餐厅饮咖啡,沉默地相对而坐,悠长的长镜头,诉说电影之外的种种,卡夫卡将写作誉为“拆生命的房子,建小说的房子”,许鞍华亦如是,说她天真也好,顽固也罢,当曾经一起披荆斩棘的新浪潮同仁,不是如徐克般转战商业片天地,就是像谭家明一样地退隐,寡淡的物欲,忠厚的为人,是许鞍华电影中那些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根基,相互包容,亦彼此成就。

4.想留下来看一看,然后呢?

其实,早在1997年,许鞍华拍过一部以自己和几位港大旧友为题材的纪录片《去日苦多》。诸人在两部片中皆有出镜,鰂鱼涌童年、读书岁月等内容,与《好好拍电影》亦有不少重叠,23年前,各位正值意气风发的壮年,回归日期将至,饭桌上各自述说未来展望,许鞍华说,因为了解香港,所以不愿意离开,好奇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为了这份好奇,留下来看一看,付出代价也值得。

23年后,《好好拍电影》算是回答了《去日苦多》中的好奇,她说,余下的日子,想好好拍香港故事,“想commit给这里,替香港做一些事”,直言年轻时最不喜欢这种发言,觉得空泛,如今讲来,倒是一片冰心。去年,许鞍华获得威尼斯影展终身成就奖,感言最后一句:“Long Live Cinema”。

《去日苦多》英文片名“As Time Goes By”,《好好拍电影》则叫“Keep Rolling”,二者与致词中的“Long Live Cinema”,恰好组成一句完整的话,任时光匆匆流逝,只要拍下去,电影不死,自有日月道分明。

撰文|一把青

编辑|张进

校对|李世辉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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