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至清明，江南风景最堪怜，不甘辜负这大好春光，隔几日便忙中偷闲去踏青。只见陌上蝶舞菜花黄，柔桑破嫩芽；山间温风啭黄鸟，杏雨接梨云，处处皆有唐宋诗韵。
一日宿无锡拈花湾，晚餐时叫了道名为“农家年糕”的点心。待端上桌，见是一块块双面煎成微焦的墨绿色小方片，入口软糯且微有筋骨，甜咸交加，颇具无锡当地风味，饥肠辘辘时大啖格外香甜。遂想到在江南，每当这类色如碧玉的糯米点心大量上市，便意味着对中国人来说有特殊意义的传统节日清明将至。
成书于西汉的《淮南子·天文训》曰：“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月令七十二侯集解》曰：“三月节……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清明时节，草木芽叶尽发，百花盛放绚烂，万物众生欣欣向荣。此季放眼天地间，入目皆是饱和度极高的各色青绿，若真要寻一种食物来应时应景，非绿油油糯叽叽的点心莫属。
在二十四节气中，既是节气又是节日的唯有清明，但这是经历了漫长历史岁月演变形成的习俗。唐以前，先民们更重视在清明节前一两日的寒食节。寒食节可以追溯至上古时期，人类通过观察天象来安排生产生活。为去旧迎新，设有一套隆重的祭祀仪式，内容之一便是熄灭旧火，重新钻燧取新火，名之为“改火”。“改火”仪式前，旧火必须全部熄灭，故而形成“禁火”习俗，人们只能以预备的熟食度日。据古籍载，“寒食”包括寒食粥、寒食面、寒食浆等；供品有面燕、蛇盘兔等；饮料则有春酒、新茶等。
春秋时期，寒食节开始与晋国大臣介子推产生关联。自唐代起，寒食节开始逐渐与清明节合并，据《开元礼》所载，寒食与清明，官员放假连休，短则三日，长则五天，后历代沿袭直至清朝。为了过好寒食与清明，人们既要准备清明节的祭品，又要预备寒食节的口粮。各种糯米做成的糕点，便于造型染色、装饰性强，又能量高耐存储，自然成了首选。而此季草木芽叶新发不久，鲜嫩又蓬勃：麦芽青青、荠菜旺盛、马兰头茎叶葳蕤、鼠曲草尽情舒展、艾叶长势喜人……民间本就有吃春菜、“食青”的习俗，人们便把采回的野菜以开水焯过，或捣成糊状、或挤出汁液，混入糯米中和面做皮，再根据地域的时令物产和口味偏好包入不同馅料，做出各种式样、风味的绿色糯米糕点，后逐渐演变为一种传统时令美食。
上海人最爱吃的青团，据说源自生产技术和文化艺术皆有极大发展的宋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协同进步促进了普通民众生活水平的提升，日常饮食的品类之多样，烹饪方式之丰富几乎不逊于今。据史料记载，宋人爱把糯米磨成米粉，制成带黏性的食品，如黏糕、圆子等。《梦粱录》所载的杭州城荤素从食店，也就是点心店中出售的圆子，就有“山药圆子、真珠圆子、金橘水团、澄粉水团、豆团、麻团、糍团”等多个品种。宋代女词人朱淑真在《圆子》一诗中赞美道：“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
而出生成长在胶东半岛的我，来苏州读大学后才头一回吃到青团。有一年仲春，与同窗去逛观前街，见专营糕团的老字号黄天源窗口前围了一群白发奶奶。同窗瞧一眼，欢欣道“有现做的青团”，便兴冲冲去买。当她把一只余温尚存的团子放在我掌心时，那种油润的翠绿激发起奇异的期待。此前我从未品尝过这种颜色的糕点。初入口，先是觉得极黏牙，略甜腻，但咀嚼之下一股浓郁清香盈满唇齿间，使我大为惊艳。家在常州的同窗说，这青团的绿色是以麦青草汁或者艾草汁染成，是她最爱吃的春日小点。当年的我尚未完全适应富庶江南饮食中浸透的甜蜜软糯，却因为老底子苏州人在吃甜食上“春饼、夏糕、秋酥、冬糖”的讲究，对“不时不食”的中国传统饮食文化萌生了强烈兴趣。
我对同窗说，母亲最爱吃这种甜糯糕点，可惜家乡没有如此精细的糕团。同窗说吃青团要趁新鲜，放几日皮子硬了就不堪再吃，当年物流不似如今这般发达，我只能遗憾而归。
毕业后来沪工作，岁岁清明目睹上海人排蜿蜒长队买青团的热情。一位师长曾对我说，上世纪五十年代要用粮票换青团，如今能敞开吃却怕血糖高，还是小辰光好，吃什么都特别有味道。近年来，为了满足人们对新鲜事物无止尽的追求，青团口味不断翻新出奇，甜的有巧克力、抹茶、芝士芋泥，咸的有蟹粉、虾仁、榨菜笋丝等等。可我还是最钟意经典的红豆沙和蛋黄肉松，如今每逢此季，总会下单这两种口味的青团给家乡的父母和公婆，以表寸草之心。
几乎所有的中国传统节日都讲究团圆与美满，唯有清明强调离别与悼念。而正因生命终究要面对不可抗拒的永别，才更不能因为恐惧丧失而不去争取和拥有。
在这桐花满树、子规啼血、万物明澈清新的日子里，我们扶老携幼去扫墓祭拜、慎终追远；也呼朋引伴去踏青赏花、欢聚宴饮。生命不就该如此吗，一边流泪，一边欢笑；一边逝去，一边生长。大自然以万物荣枯、时节更替来启示我们看清，得与失、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不过是从未终止的能量转化；我们以铭记来缅怀，以前行来传承。只要心怀珍重与敬畏，生生不息的能量和爱爱相序的火焰便永不会熄灭。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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