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刁亦男:人的一生都在和死亡斗争
这是鲜喵的第 1158篇吐血原创
喵族码字员:徐小怪
向死而生。
这是周泽农的临终写照,也是所有人的生命历程。
在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尾声,男主角周泽农身着阿根廷国家队的球衣倒地,再也没有醒过来。当警察的手电光打在他的身上时,周泽农终于接触到了光,也得到了解脱。
赴死的周泽农仿佛是去参加一场重要的仪式,临行前,影片的导演刁亦男为其精心挑选了一件最合适的衣服——阿根廷国家队9号、“战神”巴蒂的战衣。
“我希望周泽农可以借着巴蒂“战神”的称号,向他的终极目标俯冲,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于英雄的一种觊觎吧。”
在刁亦男看来,阿根廷的球衣是全世界足球队里最好看的,蓝白相间的设计浪漫且纯粹。队员们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脚法唯美漂亮,但总是与冠军失之交臂,令人遗憾与惋惜。
而在这些队员中,“战神”巴蒂的壮烈色彩更加浓厚。他有着世界TOP级的实力、信念与勇气,可惜逃不过悲情的宿命。从这一点看,周泽农像极了这位阿根廷足坛名宿。他身着巴蒂的球衣而亡,是全片的缩影。
12月6日,由刁亦男执导,胡歌、桂纶镁,廖凡,万茜,奇道共同主演的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正式公映。在此之前,影片曾入围了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
日前,烹小鲜(pengxx01)对刁亦男进行了专访,这位极度善于自我表达的导演带着我们游览了他的光影世界。那里正如他形容的阿根廷国家队——浪漫且纯粹。
“如果我是一个毫无生路的逃犯,值几十万赏金,那这些钱谁拿比较好呢?希望是自己的爱人。”
2012年,刁亦男有了这样一个自认“矫情”的念头。然而,两年后的一则新闻让他的念头有了现实感——一名逃犯找人举报自己,换得赏金留给了亲人。
有了真实案件的支撑,刁亦男的脑海中有了一个剧本的雏形:类似逃犯的将死之人,如何进行自我救赎、找寻尊严与自我价值、进而获得可以与“生”媲美的“死”?带着这个思考,刁亦男开始撰写剧本。
在刁亦男的观点里,一个剧本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它是否能够引发观众对于社会和人生的思考。“它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案件,它能带出很多底层生活的经验,以及国家在急速发展中,产生的一些社会矛盾。”
他将《南方车站的聚会》定义为存在主义式的作品,以片中周泽农的经历,折射出了普通人的完整人生。
“我们最终难免一死,在生命的过程里,我们不断地与生活斗争、与他人斗争、与自己的内心斗争,与恐惧斗争,与衰老或者是不和谐的身体斗争、与死亡斗争。这不就是周泽农所做的事情吗?”
非生即死,这很像《一千零一夜》的起源。一个人给国王讲故事,讲得好,生;讲得不好,死。《南方车站的聚会》的叙事结构亦是如此,影片的开头,雨夜中的男主角向女主角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之后的剧情,都在讲故事与逃亡中交替开展。
逃亡的是周泽农,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不停地奔跑。而追缉他的警察是世界上最强悍的动物,他们手握工具,更高级。其他的动物只能用迷茫的双眼,看着他们追逐。这是丛林世界,也是江湖。
不过庆幸的是,周泽农并非孤身一人,女主角刘爱爱担任了他与外界关联的媒介。对于她的塑造,和其他创作者一样,刁亦男投射了自己的经历。
在很早之前,刁亦男曾经看过一张黑白照片,印象深刻。照片里,有一位躺靠在船头的女子,笑得神秘魅惑,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因此,刁亦男在最初构想一部电影时,就想拍一部有关“女人与水”的作品。他将这个概念用在了本片中,水是重要的意向元素,刘爱爱就是水中的女人。
而刘爱爱“陪泳女”的身份,是东南沿海和长江沿岸的城市都有的灰色职业。很多年前,刁亦男在广西北海遇到过。
通常的黑色电影会把女性描写为蛇蝎美女,男性认为女性的魅力是不动声色地背叛他们,这似乎成了此类影片的一种符号。对比而言,刘爱爱显得极其不同。在经过一系列的事件后,人物的身上产生了某种道德力量。
片中的另一位女性杨淑俊则是与刘爱爱彼此互为镜像。甚至从某种意义来说,她们是一个人。只是在戏剧功能上,一位是妻子,另一位萍水相逢的风尘女。
刁亦男用非典型黑色电影的手法,表达了相信人、相信女性的正向价值观。他调侃到:“影片最终呈现的结果,好像女性获得了胜利,男人成了祭品。”
《南方车站的聚会》的剧本写了两年,一稿过。在这背后,是刁亦男的精心雕琢,要求质量而不在意速度。好比他接受采访时,说话的语调不急不躁,稳中有序。
同理,刁亦男将这股“稳健”与“雕琢”带到了影片的拍摄中。整部电影里,只有最后一场戏是重拍的,其他均是在当日拍到了最理想的效果。
影片的英文名叫《野鹅塘》(《The Wild Goose Lake》),湖水是主要场景之一。所以,刁亦男选择了“百湖之城”武汉作为取景地。在片中,说着武汉话的主创们不再是光彩照人的明星,而是真真切切地当地人。
城中村、湖中景、夜中人,武汉被刁亦男拍得很美,空气中的湿度、男女之间的暧昧、市井间的烟火气,好似都可以隔着屏幕触摸到。而夜色、雨水、伞、光影、红血等意向元素,在他的匠心设计下,交织出了迷幻、艳丽又诡异的美感。
影片以黑暗与夜色为主要基调,占有85% 的比例。黑夜将光亮衬托得艳丽又刺眼。这正是周泽农所的人物状态,只能在黑暗中挣扎,不能生活在日光里,内心却又极度向往光亮。
同样向往光亮的还有刘爱爱,她会在夜中手捧着光束花,像看珍宝一样看着它,也会走入人群,和穿光感鞋的人一起跳舞。但是,不是走入舞池,脚下就会有光。
在夜色的庇佑下,周泽农从繁华的城区躲到了边远的城中村。这一路上有从天而降的雨水时不时地安抚他的、提醒他。“雨水可以渲染气氛,有它忧郁和抒情的地方,并且雨夜也是神秘和不安的。”
攻击、杀戮、躲藏,周泽农在逃亡路上的所做作为,必然伴随着血腥与暴力。恰好暴力是黑色电影的重要元素。对待影视作品中的暴力画面,刁亦男认为不用慌张,因为现实世界的暴力更为残酷。
“我们观看暴力或者窥视暴力,实际上是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这个世界和自己。暴力元素一方面作为美感、给了大家非常震撼的视觉体验,一方面也是这个世界真实的写照,我们没必要去回避。”
白与黑、光与暗、生与死、平和与暴力。刁亦男用了几组极致的对比、将影片的戏剧冲突处理得清晰分明。
并且,在摄影上,他用了戏剧性的打光方式,遮掉了景深和一些杂乱的景物,照亮了人物的表演和行动。就像在舞台上,隐藏了背景,只保留了一个前景,让主体人物的形象更加分明清晰,也更具有抽象的艺术感。
另外从观影体验的角度考虑,真实夜晚的光影其实是很暗,如果用自然的打光方式,观众看着会很疲劳。
光与黑影是表现主义常用的一种手法。在《南方车站的聚会》中,刁亦男赋予了影子更多的想象空间。“剪影有时候是变形的、有时候是放大的,它可以象征凶险与恐怖,也会有朦朦胧胧的神秘感。”
在周泽农亡故后,影片的场景彻底由黑夜转为白天。这个时候,也许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日光之下的周泽农正在轻松地唱着《美丽的梭罗河》,与生前的故人进行一场隔世的聚会。
从《制服》到《夜车》,再到《白日焰火》与《南方车站的聚会》。刁亦男的每一部电影都像是一座开放的博物馆或者游乐园,由着观众走进来,任其参观。
而他,作为场馆的主人和设计者,不会刻意地向观众介绍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策划展品设计和陈列顺序,让观众从入口进去后,按照他的导向线路去欣赏每一件艺术品。同时,观众每次从出口出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刁亦男也会将自己的创作比喻成过山车,或许那种上天入地的极致体验,也是他的追求所在。提及更深层次的创作欲,他把这点与周泽农的求死欲划上了等号。
“创作的欲望就是塑造一个艺术化的作品。它与自己的心境和对人生社会的认识有关联,它并不是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一个鸡汤式的抚慰,更多的是一种开放的体验。”
所谓创作,其实就是将生活中的所想所感截取一段,经过了一些排练和艺术化的包装,扮演给大家看。
刁亦男不喜欢写他不熟悉的生活,也不喜欢利用底层的人去压榨同情、怜悯,或者某种高深的社会学道义。他更喜欢呈现丰富的故事和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上学的时候,很少有人认为刁亦男能够做电影导演。如果当初不是他颠覆自我,或许就不会以电影为媒介,表达对世界与自我的认识。
喜欢颠覆自己,也喜欢颠覆演员。一些平时大家感觉很乖巧、软弱的演员,刁亦男反而会让他扮演一些强悍的角色。他认为,弱小的人或者不起眼的人,心理往往拥有强大的力量,这些力量可以通过演员传达出来。
在选择演员方面,刁亦男最看重演员的气质。“气质谁也代替不了,有时候电影里的角色,我会选择一些气质不同反响的人,挖掘他们不同于平常的另一面,所以往往结果也会超出大家的预料。”好的演员演技不相上下。在此基础上,演员的面孔可以给观众最直观的体验。
优秀的电影作品往往分为两种,一种是以市场为主导,具有高度的情感普适性,可以让绝大部分观众共情;另一种是以创作者为主导,作者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对外开放,邀请观众参与交流。
刁亦男无疑是后者,并且在当中游刃有余。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导演羡慕他,羡慕他可以在光影中尽情享受作者的快感。
发布于: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