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韩国电影《素媛》中被性侵的8岁女孩对这场灾难的控诉。纯真、平静的口吻背后，隐藏着这个世界迎面砸来的深深恶意——一种让人近乎窒息的极致冷漠。
2019年，音乐人太一以此为灵感，创作了歌曲《负重一万斤长大》，为那些因为“意外”而负重前行的孩子发出内心最真实的呐喊。
无独有偶，在这个社会的幽暗一隅，还有另一群人正因为同样一种灾难负重一万斤老去。
2020年，韩国导演林善爱导演的处女作《老妇人》就揭开了这样一层无情的社会疮疤。《老妇人》除了探讨了性侵这样一个敏感话题，还将观众的视角延伸到了整个老年群体的生存现状。
林善爱在采访中说，她在电影中展现的不仅是年轻男性对年老女性造成的伤害，而是整个社会对老年群体的歧视和偏见。
作为世界上首个出生率为零的国家，韩国65岁以上的人口比例如今已经高达15.8%，面临着严峻的人口老龄化问题。
社会上，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被普遍认为没有性吸引力，失去了劳动价值，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被子女剥夺追求晚年伴侣的权利，逐渐不再被主流关注。
正因如此，老年人日渐成了社会上的一个易受害群体，尤其是其中的女性。无论是体能的退化，反抗能力的薄弱，还是老一辈对“性”讳莫如深的羞耻，都让她们成了低成本作案的一大目标。
在影片《老妇人》中，69岁的主人公孝贞就是这一个边缘人群的典型代表。在电影开头的两分多钟黑屏里，导演将一场触目惊心的“侵犯”拍得隐忍而克制。
“没有监护人吗？”
“您的腿很美。”
“背影很像年轻姑娘呢。”
在一片漆黑的医院护理房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断响起。随着治疗仪定时器发出滴滴的响声，一个老妇人手腕上的淤青映入镜头。
这个名叫孝贞的老妇人今年69岁，虽然古稀将至，但却保养得当，十分注重个人形象。无论是精心打理的发型，令人称道的衣品，还是常年游泳保持下来的良好体态，都让孝贞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年轻、时髦。
医院里，29岁的理疗师李钟浩眼见这位风韵犹存的老人卧病在床，没有监护人的陪同，又毫无反抗之力，竟在理疗过程中起了邪念，粗鲁地侵犯了孝贞。
孝贞原本安定的晚年生活，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出院之后，她时常一个人目无焦距地发呆；每当听到类似治疗仪定时器发出的滴滴声时，总会被吓得浑身战栗；一向爱美的她，穿了两只不同款式的袜子逛超市却浑然不知……
在熟悉的游泳馆里，哪怕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孝贞都紧张得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当周围的年轻妇女对她的身材报以称赞时，孝贞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她只感到一种彻骨的讽刺，几近崩溃。
难以消解这种心理压抑的孝贞最终鼓起勇气向同居的东根说出了实情，两人相携前往警局报案。
可在审讯期间，当警察得知被告人李钟浩与孝贞有着40岁的年龄差后，不禁对孝贞的控诉产生了质疑，仿佛“69岁”和“性”尚能挂钩是一件奇事。
加上被告人李钟浩长相阳光，人缘口碑颇佳，审讯人员似乎清一色更相信李钟浩编撰出来的那套说辞——“这不是性侵，而是你情我愿的X交”。
在这种赤裸裸的“年龄歧视”之下，孝贞甚至被认定可能患有老年痴呆。因此，当她强忍着耻辱心拿出沾有对方精液的内衣后，警方却再次无视了她申请的逮捕令，理由是“年轻男子性侵年迈女子的可能性较低”。
警方对孝贞的“偏见”让她一度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得了老年痴呆。为了自证清白，她不顾一把年纪四处奔走，甚至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医院，寻找可以证明自己记忆没有偏差的人证。
可以说这是一场孝贞与性侵者的对峙，也是老年人这一弱势社会群体与司法机制、社会偏见之间的一场对抗。其中，法律的漏洞、人性的冷漠在这里毕露无遗。
当孝贞回到昔日工作的医院，向曾经共事的护士长道出自己的遭遇后，对方却冷不丁地反问孝贞：“你怎么不小心点？”
并且点评起孝贞的穿着：“你穿成这样，谁会觉得你是护工啊？”
办案的警察在和孝贞的对话中也有意无意地提到：“从以前就觉得您很会打扮……”
从旁观者到执法人员，他们都将孝贞遭遇性侵的原因归结为她和自身年龄不符的着装、打扮和身材，却忽视了孝贞为所有老人道出的那句心声：“上了年纪，穿的寒酸就会被无视，觉得好惹，然后被骚扰被欺负”。
在这种“受害者有罪论”的集体畸形认知之下，就连真正犯了罪的李钟浩也敢于用言语叫嚣：“我帮你快活了啊！”
在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助力之下，畸形的社会价值判定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执法的公允。
早在2010年，韩国其实就已经在《性暴力特别法》中加大了对性犯罪者的惩处力度。其中，如果受害人是儿童、青少年或者残疾人，受害人将由女性警察进行调查，同时施暴者会被无条件拘留。
遗憾的是，这条法案并没有将老年人列在特例之内，由此可见，真正的法案在立法以及实操过程中都存在疏漏，这也造就了以孝贞为代表的老年群体在侵害面前的无力。
在镜头前，失意的孝贞一次次孤独地抽着香烟；阳光下，她脱下手套，看着手腕上的淤青已经完全消失，可是没有人知道，孝贞心里的痛苦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凝结成内在的疮疤，时刻提醒着她那段难以启齿的过往。
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写道：“重要的不是治愈，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是人世间的智者，敢于反抗众神的权威，因为帮助世人对抗死神触犯了宙斯的权威。他被诸神惩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后看着它再次滚落，周而复始，消耗生命。
影片中的孝贞正如西西弗斯一般，以一己之力对尚不完善的法律漏洞做着最后的抵抗。为了还原真相，她一次次揭开伤疤，不是为了愈合，而是为了以一个殉道者的身份更清白地活下去。
但是残酷的现实也一次次告诉她，这个社会的偏见并不会因为同情和善意而消除。
在影片的最后，孝贞带着起诉书来到了理疗师的女友家中，看到的却是对方挺着七个月大的孕肚，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而就在下一个镜头，这张诉状连带着婴儿的玩具和衣服就被女孩的父亲扔进了火里，慢慢化为灰烬。
然而，这种个人情感上的“惩治”依然掩盖不住社会在法制层面的“空虚”。
一直到影片的最后一刻，李钟浩都没有被拘捕。孝贞将一页页起诉书暴露在阳光下，任它们随风飘扬，将罪恶公之于众。
在明媚的视觉色调中，这个艺术化的结局就像一个留白，给了观众们更多思考和反省的余地。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关注社会上的“性侵”案件，却很少有人关注到同样可能成为侵害对象之一的老年群体。
但是如果你在检索栏键入“老人”、“被性侵”等关键词字眼，你会发现社会上甚至还有许多比这更为不堪的案件，例如2011年到2014年的河南夏邑性侵老人案。
在这三年时间内，河南夏邑县49岁的王军先后40多次潜入寡居的老年妇女家中施暴，受害老人多达10余人，年纪从73岁到95岁不等，这些老年人性侵案的受害者身上有很多共同特质，比如丧偶，独居，文化程度不高等。
施暴者利用了这一群体维权意识薄弱，以及碍于面子不敢报案的心态持续对村人实施了持续性的侵害。这种面对侵害的群体性的无助，比电影呈现的要更为残酷。
这种老年人的现实困境也映照了林善爱创作这部电影的初心：
“我不希望《老妇人》这部电影仅仅重现了某个案件，我希望观众能够认识到，电影中发生的事情，不是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的个例，而是在“我”的未来，在“我们”的身边都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根据中国发展基金会的预测，我国将在2022年左右正式迈入老龄化社会。其中，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口预计占到总人口的14%以上。因此，老年人在社会中的边缘化问题，亟需每一个年轻人的正视。
王尔德曾说：“老年的悲剧不在于一个人已经衰老，而在于他的心依然年轻。”
这句话其实已经很好地概括了《老妇人》带给我们的思考：如果年轻的你渴望自由与尊严，那么老去的你一定也不舍自由与尊严。
所谓的让老年人“安享晚年”，事实上何尝不是还老年人一个自由、自尊的晚年？
发布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