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来知道，他喝了多年的酒，味道实在不咋样——56度的廉价白酒，入口也只有酒精的辛辣，完全没有好酒的香。
曾经是完全不懂的。只是小时候对他的杯中物很好奇，每天晚饭都要喝，不管妈妈如何反对，雷打不动。据说我两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吃饭，他用筷子沾了一点酒放到我舌尖上，直接把我辣哭了，他遭妈妈狠狠批判一通。
再大一些，七八岁上，我依旧好奇，那次就偷偷端过他的酒杯抿了一口，立刻龇牙咧嘴。还被他说“没出息”。
此后对那种辛辣记忆深刻，跟妈说，那么辣那么难喝，爸为什么天天都喝啊？
妈就叹气。想来他们已经为这个问题争执多年，但妈终究没有能够说服和改变他。他这样为自己开脱，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何况他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并且即使喝多了也从不惹事，顶多是话多一些，笑个没完——酒风很好。
妈已经懒得再跟他争辩这个陈年的话题，只说他这样贪酒，早晚会把身体喝坏。
但他完全不在意。有时我也觉得妈有些多虑，他的身体一直强健，记得我读中学时，他还有标准的六块肌肤——他有晨跑的习惯，并且他在工厂做焊工，每天和沉重的机器较劲，也锻炼体能，年过四十的时候，还像个棒小伙。
那时候，他常常在有了三分酒意后对我说，赶紧长大啊小伙子，可以陪老子喝两杯——好像在他看来，酒是所有男人的乐趣。
那时我对此不以为然，倒是读了高中以后，和同学一起偷偷学会了喝啤酒。但也只是那么三两次，整个高中都在兵荒马乱的题海和考试中度过，几乎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从此对啤酒倒是有了几分好感，入口有点苦涩，回味却有一种清香。三两瓶喝下去，情绪略有高涨，话竟然也会比平常多起来——那次就这样情绪高涨地回到家中，在门口遇见他，冷不丁打了个嗝。
喝酒了？他立刻察觉。
同学过生日，喝了两瓶啤酒。我笑嘻嘻地答他，挺好喝，比你的白酒好喝。
他撇嘴，啤酒还叫酒？哪有男人喝啤酒的……
话没说完，妈赶过来一把扯开他，有你这么当爹的，孩子喝酒不管，还怂恿喝白酒！
他嘻嘻笑，男人嘛，不会喝白酒叫什么男人——于是不久后，终于被他拉下水了。
二
那天，我拿到本市最好的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妈做了一桌丰盛饭菜，他花去大半个月工资，买回两瓶高档品牌的白酒，将两个酒杯分别倒满，拍拍我的肩膀，陪爸喝两杯，这么大的事，得庆祝。
这一次，妈竟然也没有阻拦。倒是我自己，想起他喝的白酒的味道，颇为犹豫。
喝呀！他命令我。
我皱皱眉，白酒不好喝。
傻小子，这是好酒，不一样，你尝尝就知道了。他喝一小口，陶醉地眯起眼睛，好喝。
我看着他，试探喝了一口。
辛辣、浓烈，入喉片刻，舌尖泛起陌生的醇香的余味——原来白酒和白酒是不一样的。
爸，你以前喝的没这好喝。我又抿了一口。
他笑，傻儿子，你爸要天天喝这，早把你饿死了。
妈也在旁边说，这两瓶酒够你爸平时喝俩月了，那些劣质酒，喝了能不伤身体？让他少喝他也不听……
别唠叨了。他跟我碰了碰杯，今天高兴。他仰头干一杯。
我也主动干一杯，爸，等我以后赚钱了，天天给你买好酒喝。
他哈哈大笑，好，好！
那天晚上，他成功地把自己喝醉了，说着车轱辘话，不停傻笑。因为妈的适时阻止，我只喝到微微进入小晕的状态，心里基本保持清醒。听着他嘟哝，还是好酒好喝……
心里忽然就有些难受，他是家里顶梁柱，要抚养我，让我吃好东西长身体、穿好衣服增气势、读好书长本事——剩余的一点，才用来满足他的嗜好，买回一瓶瓶简装的廉价酒……以后，我当真要努力，让这个男人后半生可以喝好酒。
三
之后，我开始读大学，花销陡然增加许多。为了多赚些钱，除了工作的那份工作，还在空闲时凭借自己过硬的技术懒了一些私活，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或者因为白天太累，早上也不起来跑步了。那一年，他47岁，一直引以为傲的六块腹肌彻底消失，但并没有发福，反倒是消瘦了一些。依然每天晚饭时喝那种56度的廉价白酒，只是喝得更多了，基本两天一瓶。我也意识到他喝得有点多，开始跟这妈劝他少喝点。
他说没事，喝点解乏，睡得沉。
我很少陪他喝酒，偶尔周末会和同学打个酒伙，但大多还是以啤酒为主。不过逢年过节是会陪他喝几杯的，也会喝到微醺，渐渐模糊了彼此身份，推杯换盏的，不像父子，倒像两个男人志趣相投的朋友。用他的话说，嗯，像个男人了——对此，我认同，已经渐渐懂得酒是男人的生活里不可或缺之物。酒让男人之间更容易沟通和相处。
大三下学期，因为喜欢的女生“移情别恋”，受到第一次人生沉重打击，竟为此有点万念俱灰，那天晚上，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几乎是本能地就知道了什么叫“借酒浇愁”。后来好不容易被室友拖回宿舍，吐得一塌糊涂。终于领略了醉的滋味，完全不像他说的那么飘忽美妙，几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才能爬起来。镜子里的男人面容憔悴、眼神凌乱，像被打败的鬼子兵。
可是，心里却不再那么难受了，好像之前的伤心被酒精消灭了。
周末回去，他知道了我喝醉的事，认真地对我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喝养神，多喝伤身。以后再不能喝多了。
我有些奇怪，反问他，那你呢？
他就叹口气，我已经戒不掉了，你别学我，喝点可以，但千万不能上瘾。
我忍不住摇头，这个男人，先是一门心思让我学喝酒，现在学会了，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贪恋，真是矛盾。
他不知我想什么，还在严肃地问，我说的你记住没？
记住了。我顺从回答，然后又问，爸，你第一次为什么喝醉的？
他忽然就沉默下来，片刻，压低声音说，为一个女人，但不是你妈。你可得为我保密啊！
我一怔，然后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感觉到自己流泪了。忽然之间，觉得和他好近。
四
那以后，他的叮嘱越发频繁和严厉，我也果然很久没有再醉过。甚至工作以后，虽然时时会有酒场，也尽量不喝多——不过深懂男人和酒的特殊情感。
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因为公司一个领导的误解，我的处境格外艰难，那段时间，开始有点贪酒。会会忍不住放纵自己喝多。我继承了他的酒量，每次喝到半斤以上才会有醉意。
又因为心情的缘故，只要喝，必须喝到微醺才可以。怕他唠叨，喝多了就住在公司的宿舍。
后来那件事情过去，我却开始对酒有了依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时生活并不富裕的他会有此嗜好。妈说那时候他当学徒工，才16岁，远离家乡，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穷小子，想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并不容易。受了委屈，遇到困难，遭到排挤，没有人可以帮衬，也没有别的出口，于是偷偷喝点酒，缓解生活的重重压力。久了，就成了习惯。
我现在，也是如此情形——我终于走在了他的路上。男人和酒的路上。
那年春节，我用年终奖给他买了两箱好酒，主动陪他畅饮。
那天晚上，喝着喝着，他又开始劝我，酒这东西，男人是离不了，但一定要少喝，尽量喝点好的。
我忽然眼一热。知道他看出来我对酒也开始有依赖了，并为此担心我。
前段工作有点紧张，没事，以后我会注意。我掩饰着。
他点点头，工作固然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别让自己太累，也别太拼命赚钱。、
我也点点头，然后我们都沉默下来，后来，他主动跟我碰杯，可我们都只抿了一小口。
五
之后，他更是经常重复叮嘱我不要喝多。
我这边答应着，但只要遇见什么烦心事，就会本能拿起酒杯。只是在他面前，我会尽量克制。
我工作的第五个年头，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腹部总是疼痛，酒喝不下去了。
我坚决拖他去医院。
路上，他看着车窗外，说，不出意外，肯定是了。
我说什么？
他又重复一遍，我的身体我知道，肯定是。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肯定是，是肝癌——好多年前他就总是说这样喝下去，以后一定会得肝癌。但后来，我真的开始喝酒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
我问他，真是的话你怕不怕？
我的口气是轻松的，但心已经重得快要支撑不起。
怕也晚了，所以不想检查。他呵呵笑。
一瞬间，我心如刀割。
果然不出意外，果然是。医生说，他的肝本来就有点小问题，又常年喝劣质酒……做手术吧，好在还不是太晚，没有转移。
我没有瞒他，他自己心里那么清楚。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害怕或颓废，只有种任命的无奈，第一次说，早知道，真不该这样贪。然后看我一眼。
我装作不在意转开头去，又听他说，爸不该让你喝酒的。
我转回身，很确定地说，爸，我戒。但我知道我喝酒和他无关，因为我是男人。
他摇头，也不必那么彻底，别放纵自己。男人和酒，应该能好好共处。是我做得不好，我应该听你妈的，应该好好爱惜身体，多陪你们几年——我这样挺自私的，你别学我。
我用力点头。
然后，他做了手术，又进行了长达一年的三个疗程的放化疗。被折腾得极其虚弱，却总算暂时保住了命。
那一年，他56，我28岁。
三年后，他的病情复发并且已经转移，没有办法再手术了。
两个月后，他离开了我。
我并没有戒酒，但再也没有放纵自己贪杯，即使遇见再大的事，亦不戒酒浇愁。他说得对，总有一种方式，让男人和酒和平共处——但想他的时候，我还是会去看望他，在他的墓前和他喝两杯。56度的浓烈，是他给我的爱，从来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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