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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断亲到和解,一对小镇母女被困在“月经羞耻”的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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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深圳微时光

  去年年底,吴丽婷(化名)终于和自己一度接近“断亲”的母亲和解了。

  矛盾的原点,不在买房买车、结婚生子这些世俗意义的大事,而在月经这个再正常不过的女性生理现象上。

  生理教育的缺乏、校园的霸凌、母亲的沉默和不作为……“月经羞耻”这四个字,伴随了晓慧20多年,同时也让她和母亲之间,产生了难以逾越的隔阂。

  庆幸的是,丽婷对母亲的“恨意”,随着她来深圳工作、组建家庭并生下女儿,迎来了转机。

  这对出生小镇的母女,终于分别在41岁和63岁,打破了因“月经羞耻”造成的长达27年的僵局,达成了和解。

  以下,是吴丽婷的自述。

  

  噩梦和隔阂的开端 

  月经对于女性来说,是身体成熟的标志,但对于我来说,却是青春期噩梦的开始。

  14岁那年,我在上课时突然感觉到下体有点湿湿的,身体不对劲。下课铃声响起后,我打算去厕所看看,起身后猛然发现板凳上有血迹。当下脑子一片空白,当年我们那个十八线小县城,根本没有生理卫生课,也没人为女孩子提前科普月经是什么。

  男性班主任闻讯赶来,点名让我跟他走。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里,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我起立,面红耳赤地走出了教室,裤子上是一抹散发着血腥味的殷红,没有一个人帮助甚至提醒我进行遮挡。这是我第一次月经,也是我第一次对月经产生厌恶。

  就这样,我带着一裤子的血迹,一路受着指指点点,哭着回了家。然而,母亲在外忙农活,并不在。起初,我以为只是哪里破了流血,尝试用纸巾擦了好几遍,却依然不见好转。面对空无一人的家,惊慌、迷茫、恐惧奔涌而来。

  没想到的是,更让人绝望的时刻,还在后头。

  晚上吃饭时,我本想问清楚爸妈这是怎么回事,结果“今天我裤子上很多血”这句话刚说出口,父亲一句“畜生,你说什么东西?”,母亲一句“你还知不知道廉耻”,让我彻底闭上了嘴。

  晚饭后,母亲从邻居姐姐那里借来了一片卫生巾,扔给了我后就像“见鬼了似的”跑了,没有一句说明,更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后来,还是邻居姐姐告诉我,“你是来‘那个’了”。在邻居姐姐红透的脸上,我才懂了这就是从小母亲说的“那几天”。

  那片卫生巾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它包装很简陋,表面很粗糙,看起来不太干净,也没有“护翼(防止卫生巾移动)”,可以说,这只是一片带胶的“纱布”。但在1997年的县城里,这种3.9元5片的卫生巾已经是奢侈品了。

  说来也好笑,直到到深圳工作后,一位女同事带我去逛超市,我才第一次知道,卫生巾是干净卫生厚实的,卫生巾原来还有那么多牌子,而且是可以陈列在货架上,而不是包裹在桌底麻袋里的。

  当年读书的时候,我们也会把卫生巾“藏”在宿舍最角落的柜子抽屉里,“藏”在黑色塑料袋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口袋、袖子里。

  第一次来月经的恐慌还没消退,第二天再去学校时我就被同学视作了“异类”,随之而来的还有长达一年的霸凌。这其中,还包括一些女同学。

  他们会在我的椅子上涂红色的东西,把我买的散装卫生巾扔在我的水杯里。男生会故意扯我的“小背心”带子,偶尔路过会揪我的头发,还附上一句“哟今天没‘发病’啊?”。女生开始抱团孤立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甚至会有恶劣的女同学隔三岔五把我堵在厕所里,扇我耳光、脱我裤子、用洗拖把水浇在我身上。

  那段时间,即便我再也没有在学校弄脏过裤子,即便我小心翼翼藏得很好没被任何人发现,我还是觉得来月经是件无比丢脸的事情。

  在霸凌和学业的双重压力下,我尝试跟母亲哭诉过,但母亲的沉默,让我没有了反抗的勇气,仿佛来月经就是女生该有的耻辱。每次提起,母亲表现出的嫌弃,也让我对母亲的“恨”,开始滋生萌芽。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和家,尤其是母亲的关系愈发疏离,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主动漠视和逃离。

  高中寄宿时,哪怕寒暑假我都宁愿去打临工兼职。偶尔母亲来信告诉我家里情况,我也会当作没有收到。

  后来到深圳打工后,我逐渐接触到了更多生理知识,明白了来月经并不“羞耻”,但与此同时,我也开始越来越“恨”母亲当年的沉默和不作为。

  我会假装没钱,不给家里汇款。甚至在我结婚之前,都没有带丈夫回去见过家长。记得有一年,母亲有一年在田里摔了一跤,妹妹打来电话,让我回去看看,我直接拒绝了,“不就是摔跤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后来才知道母亲摔断了腿,在家里躺了一个月,但我依然没有回去看望的想法。

  

  自己淋过雨,想为女儿撑起伞 

  前几年得知90后会把来月经称作“姨妈”、“来M”、“亲戚”,但我们那个年代通常更隐晦一些,“那个”、“身体不舒服”才是月经的代名词。

  即便结了婚,我也羞于直接跟丈夫说自己来月经了,还是说着“我身体不舒服”。甚至家里的卫生巾用完了,我宁愿在内裤上垫几张纸巾匆匆赶去楼下便利店,也不敢开口让丈夫去买。可以说,刚结婚的时候,哪怕只是让他帮我递一片卫生巾,我都会觉得极其难堪。

  其实还在谈恋爱时,丈夫就觉察到了我对月经这件事的敏感程度超乎寻常,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给予了我足够的宽容和关心。慢慢地,我也就卸下了一些戒备,结婚前,我主动地和他说了原委,也讲了青春期的经历。

  婚后,丈夫见我的“羞耻”不减,还曾和我说:“不就是来月经吗,身边的女性都会来月经,你并不怪异。我们是最亲密的人,月经是可以跟我说的,我也并不介意那些没用过的、用完的卫生巾。”

  我一直都觉得遇到丈夫是我的幸运,是他把我从泥沼里一点点地拉出来,但促成我和月经羞耻以及母亲和解的,是我的女儿。

  2010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她很粘人,3岁前,我上厕所都要蹲在门口守着那种。有一次经期,女儿因为好奇探了个头,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大喊:“妈妈你怎么流血了?爸爸你快来妈妈流血了!”,当时,我大惊失色,同时也顿觉无地自容。

  但这一刻,我竟然有些许理解了当年的母亲,明白了在月经羞耻陪伴了一辈子的心理状态下,还要去讲述关于月经种种的一切,有多么地难以启齿。

  女儿5岁的时候,父亲因病离世,大学刚毕业的妹妹去了北京打工,无力接母亲过去照顾,即便再不情愿,只能由我来承担这份责任。

  说来也巧,去接母亲的那天,我刚好在经期。我开始下意识地悄悄地检查裤子上有没有漏出来的血迹、包里的卫生巾有没有用小包装好。

  其实,在这之前,一些潜意识里的行为,在丈夫关爱下,早已修正了不少。最明显的改变是,结婚6年来,家里的卫生巾被从压箱底的黑色塑料袋里拿了出来,直接摆在了洗手间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是努力摆脱的“月经羞耻”,在母亲到来的那一刻起,再次朝我席卷而来,并以几何倍增大。

  母亲到的第一周,洗手间的卫生巾又回到了房间衣柜的抽屉底层,去买卫生巾的时候,又让店员为其套上了黑色的塑料袋。

  母亲到的第一个月,我跟丈夫没有了性生活,“我来月经了”又变回了“我身体不舒服”。

  母亲在深圳生活的第一年,我家的饭桌上又开始不能讨论生理问题,连女儿问“妈妈,我是怎么生出来的”,我和丈夫也不能科普,否则我的母亲会说:怎么教育的,什么话都跟小孩子说,你们还要脸吗?

  她把我扔在洗手间垃圾篓里,那些使用过的卫生巾比作“面包”,因为用完的卫生巾卷起来后,就很像蛋糕卷。

  如果我忘记“藏”到普通纸巾的底下,她会很大声地在厕所喊:“丽婷,说你半辈子了,你的‘面包’用完要藏到最底下。”

  一直到女儿7岁,事情才迎来了真正的转机。

  随着接受新闻的渠道变多,小孩遭猥亵的社会新闻出现得愈发频繁,我也不得不面对女儿逐渐成长的身体、对两性愈发的好奇、和迈向生理成熟的心理变化。

  我和丈夫共同决定,在女儿小学入学前,要更认真和系统地普及一些生理知识。丈夫突发奇想提议:“与其一辈子和母亲互相不理解,倒不如也趁此机会,让她一起参与外孙女的生理教育,也许会有改变呢?”

  因为自己经历过月经羞耻、经历过第一次来月经的慌张、经历过不被理解的绝望,我答应了,却也犯了难。

  生在90年代的我,即便已经成家,但依然没有上过系统的生理教育课。与两性相关的知识,都是靠日常的经验一点一点得到的,现在要给女儿“上课”,我不知道尺度该如何把握,更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更难的是,在封建思想下活了一辈子的母亲,到底能不能接受这样直白的生理教育,我与她之间的隔阂,会不会也因此越来越大。

  除了做好了“道阻且长”的准备,我也做好了和母亲不欢而散的准备。

  

  听到母亲的“对不起”,我哭了 

  当我告知母亲,我得为女儿做好生理教育,不希望她在“月经羞耻”里成长,不希望她遭受霸凌,或者被猥亵了也不敢跟父母说。

  母亲毫不在意地说:“我们那代人都这么过来的,这本来就羞耻,再说了,你现在不也过得挺好。”

  深知反驳无用,我只能告诉她:“我能走出阴影,是时代进步的必然,也离不开老公的鼓励和支持。卫生巾没被引进时,你们也把月经带晾晒在大院里,当时怎么不会觉得丢人呢?而我只是经历了正常的成长,跟你们提起时,却被骂不知廉耻,让我每一次来月经就觉得抬不起头做人,我不希望我的女儿经历这样奇怪的教育。”

  万事开头难,我决定从一些小事做起。

  我开始在卫生巾的垃圾篓上,专门贴上“卫生巾篓”的标签。在洗手间的收纳柜的第一层,也增加了一个标签,写着“卫生巾”。刚贴上时,母亲看到这些大剌剌的字眼,都不太敢直视。

  “小河说他外婆告诉他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难道我也是吗?”女儿再次在饭桌上问自己是怎么出生时,我和孩子她爸会不顾母亲的埋怨,开始以科学的方式讲解,尊重和满足她对两性之间一切的好奇心。

  每逢家里一起去超市购物,我们把卫生巾列成了和食物、药品、卫生纸一列的生活必需品。我和丈夫会蹲在货架前,给女儿讲不同牌子、不同尺寸的区别,让女儿自己像选喜欢的玩具一样挑选,从货架上拿下来递给外婆。在店员提出要拿黑色塑料袋包装时,还会和女儿一起大声地说不用,告知她这只是一件普通地生活用品而已。

  拆开卫生巾,教女儿怎么使用这件事,以“我要做家务,丈夫要加班没有时间,麻烦您教一下”为借口,交给了母亲。母亲红着耳尖以极快的速度操作了一遍,结果女儿说了一句“外婆慢点没搞懂呢”,母亲不得不又慢慢地来了一遍。

  关于月经等生理健康知识,丈夫找来了不少儿童科普视频,我们会专门挑母亲也在时和女儿一起观看。 刚开始,母亲会直接走回房间,后来逐渐地也参与了进来,并一起讨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小事的影响,母亲逐渐接受了月经是可以拿出来被讨论的,也是可以正视的。但我与母亲在“拒绝月经羞耻”上真正达成了一致,是因为“月经贫困”。(注:月经贫困,是指女性因为经济上负担不起或者认知上受落后观念影响,从而无法在经期得到足够的卫生用品。)

  女儿上初中后,学校会有生理课,有一天她回家问我:“妈妈,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上我们家这种卫生巾的吗?”

  我突然想起了2015年回老家县城时的一个发现——20多元100片的散装卫生巾,依然是“小镇姑娘”们的主流选择。当时的我,已经可以自由选择各种进口牌子的卫生巾了。

  我和女儿一起查阅了相关资料,有一篇报道提到,一位女性一生大概有2500多天的生理期,大约需要10000片卫生巾,如果是品牌卫生巾,以每个月30元计算,总共需要13500元。

  在深圳,这笔钱也许只相当于白领一个月的收入,但中国至少有400万女性,因为这个看似简单的数字,被困在“月经贫困”里。

  我知道母亲有加入一个援助组织,我们经常会将家里穿不上的旧衣服、旧鞋子寄去给山区小孩。于是我向母亲提议,为山区的小孩子捐一批品牌卫生巾,哪怕只有一箱也好,希望她们可以正视自己的生理需求。

  原以为母亲会拒绝,以为她即便观念有所被同化,依然会觉得捐献卫生巾这种个人品物很有违纲常,没想到母亲却说:“我可以出一半的钱,跟你生活在一起的这几年才明白,讲述生理、月经知识的重要性,看到外孙女自信健康地成长,没有青春阴影,是美好的。是妈妈以前没了解你的需求,对不起你。”

  那天,我哭了,我哭着说了一句“没关系”。

  后来我回想那一幕,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委屈地嚎啕大哭。我想,也许我早就在和丈夫、母亲一起对女儿进行生理教育的过程中,同月经羞耻和解了,一并消解的,还有我对母亲的“恨”。

  备注:文中人物为化名。

  文丨大壮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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