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新浪蜂鸟》接触到了一支年轻的保洁团队。
它由7名90后女孩组成，通过社交媒体接单，创业半年的时间，月订单量突破两百。
“开荒”“深度打扫”……她们的业务包含所有“阿姨”服务的领域，客户70%同样为年轻人。
虽然偶尔会因为遭遇男性客户骚扰而感到困扰，但在更多的劳动中，这些女孩们享受着相对自由的劳动，收工一刻被感谢的正反馈，以及还不错的一份收入。
而从另一面讲，戴上橡胶手套的她们，提升了这个几乎是“最低门槛”的行业标准，也升级着我们最普通的生活需求。
作者 | 江舟
编辑 | 李固
26岁的保洁女孩
2025年3月3日上午，在北京亚运村附近一所居民小区内，26岁的女孩夏夏半蹲在一户三楼的防盗窗内，仔细地擦着玻璃。
一个白色的喷壶和一条崭新的毛巾，是此项工作中，她最主要的工具。用力
抽拉几下拉杆后，成团的泡沫被喷到窗户上，随即被毛巾均匀地抹开。
这是一单“开荒保洁”的订单。两室一厅的房子，刚刚装修没有多久。房主和夏夏同龄也都是女孩，她在家人的帮助下买了这套房，准备在北京定居和结婚。
一周前，夏夏在小红书上接到这单。打扫这天，房主的父母特意赶来，对接夏夏工作的同时，也做着一些简单的修理，以及帮女儿接收新家快递。
对于夏夏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自2024年下半年进入家政服务领域后，夏夏已进入过数百户陌生人的家，熟悉所有常见的格局，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打扫，最后到哪里结束。
房子套内面积50平，在工作的间隙，夏夏告诉《新浪蜂鸟》，今天这一单，她预计要十小时完成所有清洁工作，大概能收到780元。
最高的成本
从春节开始到现在，团队的订单便没有中断。最忙时，夏夏曾连续一个月没有休息，有时会干到凌晨一两点。
为了今天能早些结束，她早上7:30便从位于房山的住所出发了。
一辆棕色的长安SUV是她重要的“工具”之一，抹布、海绵擦、清洁剂、化胶剂、拖把、铲刀、刮水器等，一个红色人字梯，一个灰色便携式吸尘器……所有的装备都在后备箱里。
距离客户家的路程超过一个小时，油费和停车费是夏夏很重要的成本之一。“油耗很高，每一两天就要加一次油，一次两百。”
停车费是浮动的成本，在50-200元之间。曾经有一次夏夏去一个高档小区做开荒，停车费三四十元/小时，那一单光停车成本就花了两百多，“基本没赚到什么钱”。
所以寻找便宜甚至免费的停车位置，是夏夏在接近目的地时最焦虑的事情。
至少在这一天，夏夏的运气不错，小车的车位充裕且价格不高。
她直接停在了即将服务的单元楼旁。
接下来的工作是搬运工具。夏夏之前使用的推车是家里买菜用的。后来设备逐渐增加，她换成了更专业的户外四轮推车。
停好车后，她先把人字梯和吸尘器从车上拿下来，再把四轮推车搬下。
8:40检查完所有工具后，她花了两趟才把工具全部搬到客户家门口。
“毛巾一条8块，海绵擦20-30块一箱，一桶清洁剂30-40块，大概能用两户，1200瓦的吸尘器一百多，一个能用半年。”
夏夏简单地向我们介绍了一下她估算过的其他成本。
每一单的方巾、毛巾和海绵擦，夏夏和团队都坚持要使用全新的。
“一次开荒保洁，大概会用三四条毛巾、四五个海绵擦、半桶清洁剂。”
“所以有时候客户问我们为什么比平台贵，其实这也是一部分。”
三位女孩的开始
夏夏一边换装，一边观察屋内的布局。她今天从次卧开始打扫。这主要是因为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次卧打扫完毕后，几乎不会再重复进入。
一件印满了笑脸的蓝色花边围裙挂，最先被她挂在了脖子上，遮住了里面的白色粗线毛衣。
夏夏说，这是一条新围裙，是特意为了与《新浪蜂鸟》见面才换上的。
她今天也梳了两个麻花小辫，在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后，她转身正式投入了一天的清洁工作之中。
夏夏是在半年前成为家政服务行业的一员的。2024年6月，她和两个伙伴组成一个保洁团队，正式进入家政服务领域。
根据58到家发布的《家政服务人员职业发展报告》，2021年至2024年上半年，平台上大专及以上学历的劳动者占比逐年增加，年同比提升约23%；从年龄分布上看，2024年上半年，40 岁以下从业者的占比较2021年提升12%，高学历和年轻化趋势显著。
和夏夏一起的两个女孩同样是90后，一个30岁，一个32岁。其中只有夏夏是全职，另外两个人都是兼职。
三个女孩一人投入了1.5万元，作为团队初期购买设备的费用。
三人中只有夏夏提前报名了机构培训，报班+买工具，她共花费1100元。
一周后，“科班毕业”的她，将刚刚学到保洁基础知识，传授给了两个同伴。
从地推到线上的经验
夏夏告诉《新浪蜂鸟》，公司的第一单，和传统保洁公司没有区别，也是从地推获取的。
她模仿着网上那些传单的样式，写上开荒保洁、室内保洁等字，加上费用、电话等信息，打印了100份传单，在家附近几个小区发放。
夏夏记得，因为是试水，第一次不敢定价太高，按面积来算，10元/平米。
只是特别备注如果有单独需要除胶的地方，会额外收费。
首单客户电话是一位40多岁的阿姨打来的。那是一个96平的老房子，需要做开荒保洁。
三人一起上，花了两天才弄好。
那一单，她们挣了960元，扣除设备成本，平均一人挣了50块左右，三个女孩聚在一起吃了顿火锅庆祝。
因为前期试水的成功，2024年10月，夏夏和两个女孩一起注册了一家家政公司。加上后来招的2名兼职，团队成员升至5人。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夏夏公司的经营转向线上，业务扩展为日常保洁、深度保洁、开荒保洁，以及全屋消毒、收纳整理。
日常保洁的服务内容包括家具擦拭、墙面除尘、灶台清洁、门窗除尘等，分为99元2小时、129元3小时、169元4小时候的套餐。
深度保洁包括柜内清洁、除重油污、除重水垢、厨卫高温消毒等，有139元2小时的套餐、159元3小时的套餐、199元4小时的套餐以及彻底清洁套餐。
开荒保洁分为粗开荒和精细开荒，都按面积算，每平米价格13元，不足60平米按60平米计算。一单“包干”，即做到干净为止。
夏夏告诉《新浪蜂鸟》：“深度清洁的利润是最薄的。”
她说原本深度清洁也按面积来算，但因为一单清洁成本太高，后来改成了按小时来算。
她还记得最脏的一次深度保洁，用了6瓶清洁剂，2箱海绵擦，12条毛巾，2瓶消毒液。
因为客户买了6个小时，为了在时间内完成清洁任务，夏夏只好和团队另一个小伙伴一起上阵。
“两个人，每人干6个小时后，一共12个小时，包括清洁成本，按时薪来算，那单基本亏了。”
基于这些经验，现在深度保洁的彻底清洁服务，基本按60元/小时来算。“会比外面高一些。”
夏夏表示，相比市面上按小时收费的保洁服务，他们团队的优势就在于“包干”，并且包售后。
“有觉得不满意的地方，都会回去给你弄。”
创业以来，夏夏很少碰到售后情况，“基本是个位数”。
即便有，也不算太严重，“比如会有一些缝隙我们没擦到的，比较洁癖的客户就会希望我们回来帮忙擦干净，都会回去。”
“一些胶和污垢实在清理不掉，当时没带相应的工具，我们会找机会返工，或者跟客户好好解释，让他们买某某清洁剂处理一下。”
做保洁半年多，夏夏已经把市面上十几种清洁剂全都试了个遍，也得出一些经验。
比如大牌子基本不好用，再如一些腐蚀性太强的清洁剂容易破坏墙壁。
之前有一次，夏夏不小心用清洁剂把客户家白色的墙布染红了，当时她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发现84消毒液可以消除。“但这也仅适用于白色壁纸”。
类似的经验，夏夏一直在积累。
至少到目前为止，大部分客户都给了夏夏这个年轻团队好评，他们认为这群年轻女孩比较细心。
每次打扫完一处，夏夏不仅会拍一张全局照存档，还会拍下一些难搞的地方，发群里和团队伙伴一起研究。
因为人不时会探出窗外擦洗，《新浪蜂鸟》问了关于人身安全的问题，她说团队每个人都会买意外险，一个人一个月60元。
温暖的和只能沉默的
一个上午，夏夏打扫完了一间次卧和半个卫生间。中午11点半，夏夏进入午餐时间。
自从干保洁以来，她通常一天只吃一顿，要么早饭要么午饭，晚饭基本不吃。“为了节省时间，晚上下班也已经很晚了，没胃口吃了。”
这天夏夏同样没吃早饭，她选择在中午多吃点，给自己点了两份酸辣鸡杂。
夏夏说有时，客户也会邀请她一起午餐。她记得有次接到一个位于北京欢乐谷附近的深度保洁单，客户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东北阿姨。
夏夏做了两天，每天早上过去，她都会收获一份早餐。“我说我不吃早饭阿姨，她说：‘快点吧，给你买了油条。’”夏夏笑着说道。
服务期间，东北阿姨管了她两天的三餐。
还有一次开荒保洁服务，下单人同样是位年纪偏长的阿姨。一到饭点，阿姨就会提醒夏夏吃饭。“她说今天干不完都没关系，一定要休息，一定要吃饭。”
但在夏夏的客户中，大多数还是90后的年轻人。基本都来自小红书。“偶尔会有年纪最大的客户，年龄不超过50岁。”
经常有阿姨惊讶于夏夏的年龄。“她们会说怎么这么小就干这个活儿了”。
服务结束，也几乎都会给上好评。
“大部分客户都很好相处。年轻客户比较不爱说话，下了单我沉默地干完，他们沉默地好评。”
偶尔也会碰到难相处的客户。
“我们也接过一些（单），（业主）脾气不好，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故意让你去干一些小的细节的地方，我们不包含在（套餐）里面的。他会说，我花这么多钱你为什么不给我干！”
这让夏夏有种不被尊重的感觉。“之前的（工作）也会遇到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但没有这样的。”
最头疼的是一些被骚扰的时刻。
“比方说一些男的，会说：‘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干保洁啊，换一个那个什么（被包养），别干了’就有这种的。”
还有团队小伙伴告诉夏夏，“有个男业主，（打扫时）全程不穿裤子，只包了条浴巾。我们小伙伴打扫客厅时，他就岔开腿坐在沙发上。”
面对这些时刻，夏夏和团队伙伴的反应多数都是沉默。
“干完之后就赶紧走了，因为大家都不想惹麻烦，惹售后。”
不愿被暴露的身份
相比于同龄人，16岁便开始打工的夏夏，更早地见识过社会与他人。
2016年，夏夏的父亲因为投资生意失败，欠下一笔钱，当时还在念高二的她便决定辍学打工，帮忙还债。
她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家装设计师，同样和房子有关。这份工作夏夏干了五年多，每天就是看房、量房、画图，她说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三万多。
2021年夏夏干起了销售，卖电子课、卖手机、卖车，但长期和人交流，让她感到疲惫。
“销售接触的人形形色色，有很多事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就会很糟心。我更想安静一点儿，不说话，只需要默默干活儿就行。”
更多时候，夏夏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顺便赚点钱。保洁这个行业，跳入了她的视野内。
这是一个既不需要讲太多话，又可以实现精神自由的工作。
夏夏平时会一边干活儿一边听有声小说，在番茄小说或者掌上小说，什么类型都听，打开AI朗读。
“你没来的时候，我上一部小说已经听到了一百三十多章。”下午3点，夏夏一边擦阳台一边说道。
偶尔，她也会听音乐，比如凤凰传奇或者乌兰图雅。今年，夏夏计划着去看凤凰传奇演唱会。
享受孤独的不仅有夏夏。目前团队里7个女孩，平均年龄为26/7岁，最大的成员92年，最小的成员99年。大多数时间里，她们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大家通过微信交流，线下很少聚餐，“一个月可能都聚不了一次”，有工作急事就直接打电话，聊完就挂。
平时相处，大家也都很少聊日常生活，更不会打听隐私。直到现在，夏夏都不知道团队里的两个兼职的大学生读的什么专业的，平时有什么爱好。
作为一只年轻队伍，他们也有着与传统保洁公司的不同。
比如管理上更加随意，公司不需要打卡，也不用坐班。“把活儿干了就行。”
招人方面，夏夏说就是年轻、能吃苦、干活儿仔细，其他没有要求。
作为兼职打工，四个女孩都通过保洁这份工作拿到了基本满意的收入。
夏夏透露，以正在兼职的2个大学生为例，她们平时一个月能拿7000元左右。过年单量多的时候，团队里每人都能赚到1万多。
但在另一面，关于“兼职保洁”依然是每个女孩不愿暴露的身份。
相比于在社交媒体上晒幸福自拍的同龄人，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她们却仿佛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新浪蜂鸟》曾提出想要对话团队成员，但大部分人都以保护隐私为由拒掉了这个请求。
一位大学生成员说怕被同学知道自己在做保洁。
平时每次出来工作，她都以外出游玩为借口。
创业初期，夏夏的另外两位合伙人也提醒过不要暴露他们的微信头像，也不要透露三人正在干的事情。
夏夏说她每天都做好了团队人随时离开的准备。
她清楚明白，大家都是来挣钱的，而自己也为能给她们提供这份工作而高兴。
稳定的商单
但至少从目前看，夏夏的90后保洁公司的业务运转已经进入良性循环。
“公司客源很稳定，主要来自老顾客推荐和线上下单。”
目前，夏夏公司主要接单平台是小红书，宣传方式以图文为主，她们会拍摄房屋清洁前和清洁后的对比图，来宣传这个年轻的小团队。
为此，夏夏还招聘了个兼职客服，专门处理线上订单，一单提成三四块。
据夏夏透露，小红书平台一天的咨询量有7、8条，下单率为80%。
客户确认下单后，需要先付40%定金，等服务结束再付尾款。
夏夏说，平时日常保洁单子最多，基本为两三个小时的套餐，一单大概赚一百来块，“兼职伙伴时常三四单一起接，一天连着做”。
线上新接单子里，开荒保洁单最多，基本每天都有，“一单可以赚三百左右，清洁时间普遍为一天”。
老客户推荐里，深度保洁单子最多，耗时也最长，“有时候需要两天”。
夏夏告诉《新浪蜂鸟》，未来一周，夏夏团队的服务也都已经排满。
如果3月3日下单开荒保洁，9号以后才能安排上。
只有少数时候，夏夏需要请外援。“这属于意外开支”。
她以擦洗玻璃为例：“我们平时擦玻璃会用双面玻璃器，有一次因为玻璃太厚，我们带的双面玻璃器尺寸不对，临时又买不到，只好在全国保洁群里找外援、”
“只是擦了个玻璃，额外付了180元”。
不过夏夏说，团队目前接到的所有单量，7人足以应付。
未来，她也并不打算继续扩大规模，因为“人越多越复杂”。
她暂时也没打算进入淘宝、美团等平台，因为“来自小红书的客源已经够了”。
只是她偶尔也会想，有一天能够把活儿外包出去。“未来可能有一天，是公司还在，团队不在了。”
不再修长的双手
“你知道吗？干活久了，真得会让关节肿大……”
夜幕降临后，当《新浪蜂鸟》提出想看看夏夏的双手时，她认真地说道。
伸出双手前，她摘下了右手的手套。
为了减少和清洁剂的直接接触，夏夏每次干活儿她会戴上手套。这次打扫她只戴了右手，因为左手手套最近不见了。
手指已被泡得起皱。此外，因为打扫过程经常要用到铲刀，她右手手背大拇指上面的位置有一条长约5厘米的浅红色疤痕。
望着自己平铺的手背，她笑着自嘲：“以前也是修长型的手啊”。
不同与往的还有她的喉咙，因为灰尘和清洁剂的气味会影响呼吸道，夏夏的嗓子已经有了不适的症状……。
21:30所有工作结束，夏夏拒绝了《新浪蜂鸟》的所有帮助，独自拉着推车步入了夜色中。
她的心情看上去不错，映着车轮的滚动声，她说自己最近迷上了穿戴甲（美甲的一种），打算晚上回家试试。
她说因为还要干活，不会戴在手上，会找一个手指模具，为它们贴上美甲。
“平时回来看看，心情就会变好”，她微笑着说道。
（应受访者要求，夏夏为化名）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