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师傅是啄木鸟的前员工，因为一些原因，他成为了“不再被进入系统”的员工。
在啄木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因为一笔200元的考核奖缴纳费，他直接被封停账号，被迫从系统中抹去。
因为315晚会的曝光，他这段短暂的经历又重新被唤起。
作为一家互联网家庭维修服务公司，啄木鸟近年来通过大量广告和低价策略迅速扩张，吸引了无数维修工。
但低门槛、无底薪、严苛的考核机制始终围绕着每一个维修员，而以利润导向为目的的“宰客”文化也渗透进每一个环节。
作者 | 江舟
编辑 | 李固
“不能明说的话”
武师傅第一次听说啄木鸟，是在2024年7月的一栋居民楼的电梯里。
一块电子屏循环播放着广告：蓝衣维修员微笑擦拭空调，字幕滚动——“正规平台，明码标价”。
那时他刚刚结束充上一份充电桩安装工作，想着可以靠平台多积累客户，便拨通了招聘电话。
武师傅今年36岁，来自河北石家庄高邑县。2010年到2015年，他一直在老家一个地板砖厂做电工。后来工厂倒闭，他来到天津打工，主要还是在从事电工。但由于2018年9月他生病在家休养，电工证也到期没有续办。后来便在天津做充电桩生意。
入职培训是在天津河东区一座仓库进行，因为是在夏天，武师傅选择了空调品类。
培训一共有5天，前3天讲课，主要学习空调的运行原理、配件结构、维修的理论知识；后2天实操，由老人带着新人，传授经验。两部分培训课都只需要去一天打卡就行。
至少在培训的时候，武师傅并没有看出来平台有太大问题。“培训的时候一切都挺正常的。”武师傅回忆道，“他们一直强调‘以真诚赢取客户’。”
但有几点要求，武师傅记得很清楚：
①不准在电话里报价，一定要说免上门费；
②上门第一时间让客户扫码关注啄木鸟公众号；
③去了以后先别动手，和客户沟通检查费，同意检查费后再维修；
④维修费用按平台报价走，维修员不可私下报价；
⑤不成单的话，起码要扫码。
培训结束，武师傅就被分配去了一个位于居民小区内的站点，“都不是临街的店面，在小区里面租的房子。”
每天早上，武师傅都会和七八个维修员一起，对着摄像头开远程视频会议。
区域经理（也即站长）的讲话永远围绕数据：前一天各站点的数据表现、当下的目标、各维修员的上门和成单情况，以及鼓励再接再厉。
所谓鼓励，就是让维修员多想办法“忽悠”客户。“他们不会明说太多教你怎么忽悠客户的话，会各种暗示，你要让客户信任你，给他报高价。”
武师傅告诉《新浪蜂鸟》：“站长对我们只有两个要求：1、注意安全；2、多撬到客户的钱。”
新老客户的不同套路
武师傅接单主要在啄木鸟APP，分为新客户单和老客户单。
所谓新客户，就是第一次来啄木鸟、有意向的人。但多数时候，这种“意向”需要靠维修员去转化为数据。
“啄木鸟派单很诡异，很多我们接到单子以后打电话给客户，客户说我没有下单啊，就是想问问怎么收费。”
武师傅说：“这都是平台从各个渠道广告下收集到的信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拿到客户地址和联系电话，把这个单子生成在系统里边，派给师傅。”
他曾问过站长这些信息都是从哪儿来，得到否定答案。“站长就说，这种单子你别管是从哪来的，平台把这些单子交到我们手里边了，我们就要把这些单子变现，要能变成我们的工资。”
于是，接新客户单成了一种“概率游戏”。“新人时期打电话的时候，10个单子里大概会有三四个成不了的。”
武师傅第一次接单就是一个新客户单。那天，站长还特意打电话来嘱咐他，一定要按照话术讲：“要说没有上门费，没有检查费。”武师傅听从了。
前面一切都很顺利，在“免费”的吸引下，客户同意上门检查。等到检查完毕，武师傅提出有检查费，客户不乐意了。“他说你不是说不收费吗？”
听了这话，武师傅没有太坚持，放弃这单走掉了。
第二天，他在早会上被不具名批评。“有些人要学会变通。”
相比不确定的新客户，老客户在成单上要更容易一些。
这群人也是最被站长重视的群体。“因为这个客户已经被宰过了，但是他们竟然还来找啄木鸟，那说明还能宰。”这是站长曾对武师傅说过的话。
他透露：“只要是老客户的单子，站长都会对我们新人有一个嘱咐，说这是一个老客户的单子，到了你就放心大胆地去报价。”
武师傅的第一个老客户单，是处理一个不制冷的挂式空调。他检查后发现是电容鼓包了，就换了个电容，顺便帮客户清理了外机。客户很满意，付了200多元。
武师傅觉得这单干得不错，但站长却不太满意：“你这一单才200多，太低了。下次遇到老客户，直接报高点。”
“要是不会（修）的话，直接报死，说什么坏了，换一个（设备）1000到2000，或者设备更贵的话，报5000都行。”武师傅回忆道。
“总之就一句话，有危险的事情，或者说增加成本和时间的事情，站里边一律不建议修，直接把东西给换了。”
有一次，武师傅再接到一个空调故障单，去之前，站长特意跟他说要机灵点。上门扫码、检查后，武师傅发现是四通阀堵了，正常需要重新焊接，但维修成本非常高。“按照（规定）说的，就是得把价给报死，因为那活儿站里没人能干得了。”
武师傅也不会焊接，只好打电话给有经验的老人，但等来的是站长的电话：“他说他能找到人，因为跟外边有合作，外机换一个是800块钱，他说你报个1500，最低也是1200。”
武师傅没有直接拒绝，“我就说我试试看”。
挂完电话，武师傅还是如实告诉了客户空调故障的原理和四通阀焊接的成本，客户在了解情况后，主动要求他们请外援来更换外机，最终定下1200元的价格。
40%提成背后的利润导向
对于啄木鸟的维修员来说，工资体系就是覆盖在他们身上的一张网。
武师傅透露，啄木鸟维修员没有底薪，全靠每一单40%的提成，以及6%考核达标的奖励。“但大部分情况下考核都不会达标，平台抽走大概60%。”
据了解，啄木鸟维修员的考核主要分为三大类：1、上门率；2、成单率；3、客单价。
其中上门率需超80%，以扫码为准，考核占比1%；
成单率为最低80%，每单最低标准70元，考核占比2%；
客单价则是每个月的订单总价÷单量，平均价格要大于200元，这部分考核占比3%。
此外，每一单还要扣5%的质保金和5块钱老带新提成，质保金扣够5000元就停止，老带新提到3000元就不用再交。
以及，维修员需要自己从啄木鸟仓库里买维修配件。上岗前，武师傅就花了1500元买工具盒、工服、地垫以及电容、主板等各种配件，另外他还自己花钱从网上买了安全绳。
武师傅没见过能拿满考核的人，即便是以前的老人。“基本我们站里边那些师傅，没有能拿满这6%的考核。”
“我问过一些老人，不管他哪一个品类，都没有拿满过。”
甚至为了完成成单的指标，一些维修员不得不参与“刷单游戏”——自掏腰包在美团下单虚假维修，每单倒贴30元至40元。“不刷？第二天连烂单都接不到。”
武师傅的客单价基本维持在360元至500元，扣掉5%质保金、5块老带新提成以及配件成本后，一单到手约100元至200元。
他见过个别老维修员的账单：某月接单60次，实际收入不足4000元，“平台抽走一半，质保金再扣5%，到手只够吃泡面”。
武师傅见过太多同行“黑化”：新手期战战兢兢，三个月后熟练编造故障，半年后成为“宰客高手”。
他也不是没有动摇过。
武师傅曾接到一个新客户单，需要给空调加氟。客户家里安装的是格力空调，一匹的制冷量，系统报价220元。
通常，维修费用无法由维修员决定，而是依据系统。比如3层以上高空费，普通空调100元，格力、美的等特殊品牌150元。具体配件的价格也根据品牌来报。以格力为例，1匹/一匹半的挂式空调，加氟价格为220元至280元，换电容价格为330元至450元；小品牌空调则在260元至360元。
给客户加完氟，填订单信息的时候，武师傅想起老人教他的，可以适当调整下填报的数据。他看着后台，尝试把匹数从1改到2，瞬间价格跳到了360元。
“我一看价格高得有点太离谱了，就改了回来。”武师傅说。“我觉得我也没多高尚，只是我这人脸皮比较薄，撒下一个谎就还是要用另一个谎去圆，还是算了。”
“能修的我尽量都会修，实在不修就去问。尽量不给人换。”
变成平台的“枪”
在啄木鸟的每一天，武师傅都处于监控之下。“我每一个派过来的单子都会有录音，站长每天坐在办公室，没事儿就挨个听录音。”
站长经常讽刺武师傅：“你问了那么多你也不修，你问那些有啥用？”甚至在一次订单结束后，站长直接打电话骂他：“挣不到钱的东西。”
2024年8月底，站长开始要求每个维修员缴纳200元，成立一个奖金池，每月发放给考核成绩比较好的人。武师傅拒绝缴纳，第二天就被停单。
“站长说：‘不交钱的人就是不配合我’。”武师傅说道。
事实上，这并不是武师傅第一次不配合站长。
在一次去维修前，他惯例接到了站长电话。“去那儿了，先给他把电容给换了，然后把氟给他加了，先把这两套钱给收上来。”
到了客户家，武师傅没有完全按照站长的要求来做。“确实是电容坏了，给换了一个，但没给加氟，客户还想让我给加点，我说你这一点都不缺啊。”
最后这笔订单的维修价格一共两百多元。出门后，武师傅就接到了站长电话。“他说你这样的怎么挣大钱？你要是不想挣钱的话，没事你可以走。”
进入啄木鸟一个月以来，啄木鸟给武师傅的感觉就是“一个流窜的诈骗窝点”。
“平台给的这些话术，等于一步一步让我们去做坏人，从骗上门开始，一点一点突破你的底线，往后单子多了，慢慢你心里边的罪恶感会降低，就进入了下一阶段，变成平台的‘枪’。”
此外，由于进入没有任何门槛，维修员也不交五险一金，随时来人，随时走人。武师傅说，即便315曝光了啄木鸟，平台还可以换个壳重新开始。
截至发稿，啄木鸟官网显示“全国已招募10万名工程师”，而某投诉平台相关宰客投诉已超过4万条。
直到被迫离开那天，武师傅的工具箱里还躺着一枚电容，是他花30元在平台上买的，这颗“原厂配件”标价450元。当时他的质保金已经交了3千多，走时并没有退还。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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